哀莫大于心死
《庄子·田子方》有曰:“夫哀莫大于心死,而身灭亦次之。” 细细算来,我有很多“哀莫大于心死”的时候。
2010年秋,奶奶居住在祖家老宅里养病,与蓝龙导演表明情况后,我去探望她。入门的那一刻,土黄色的红砖伴着西落的太阳映衬在奶奶身上,她老床的四周瞬间升起一道白光,将我拉回了与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光。
我们祖上生活在豫中,后来在20世纪初逃荒到豫东。爷爷是当地有名的抗战勇士,也是为数不多的地主老财。他比奶奶大20岁,但身体一直比奶奶硬朗。尽管如此,奶奶还是走在了爷爷前面,先离开了我们。我8岁开始与奶奶一起生活。在我的观念中,除了父母,奶奶便是我最亲近的人。
看到病床上的奶奶,我落泪了。
后来,她的病情加重,被辗转送到市中医院。我迫于工作的原因又再次含泪离开了。到达郑州的第二天,在与父亲的通话中得知奶奶病情有所好转,我也便恢复了心情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当时,我心想,好人一定一生平安。
一天夜里,我正在外地拍戏。披着军大衣,腰间的化妆刷被我抖动的身体震动的晃来晃去。零下3度的低温让我的双手失去了知觉,空气中飘来飘去的白色物体不知是什么东西,我想那应该是飞舞的隐形雪花吧!这是2010年的第一场雪!
“郭子,冷吧?”蓝龙导演双手搓了搓,插在了裤兜里。
“还好,蓝导,今天什么时候结束拍摄?大家伙都被冻得不行了。”说话间,我环顾四周,除了两名演员还在一心专研台本外,其他小组的工作人员早已经缩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草棚里挤成了一堆。
看到导演没有回应,我深知一定不会那么快结束,也便朝着演员径直走去补妆了。刚拿起画笔,我被突如其来的响铃声吓住了,声音很急促,像是有特别重大的事情告知我。我怕导演发脾气,没有接电话。补妆后,我退到拍摄地的不远处,拨动通讯记录看到了父亲的名字,一种不祥的预感十分强烈。
“爸,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我正在拍戏呢!”
“呜......呜......”没有声音,我还以为打错了。放下手机,再次检查号码。“爸,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我追问起来。
“你......你奶奶不在了!” “不在了”,这是我们对亲人去世的婉称。我挂完电话后,奇怪的是没有流泪。后来母亲对我说,一定是寒冷的冬风将我的眼泪刮走了,亦或是眼泪被零下的气温冻住了。我不明白这个解释,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处于欲哭无泪的“哀莫大于心死”的境界了。
参加完奶奶的葬礼,整个人变得更沉静了。
返城后,受低落情绪的影响,我辞去了剧组跟组的工作。 到现在我还在想,原本蓝龙导演还要介绍我去八一电影制片厂去做跟妆师的,这一切也都随着我的决定化作了泡影。我对于公司其他人的解释是:最近我累了,想停下来歇一歇。在王家卫的《阿飞正传》里说:“世界上有一种鸟没有脚,生下来就不停的飞,飞的累了就睡在风里。一辈子只能着陆一次,那就是死亡的时候。”这最符合我此时的心境。
辞去工作后的我,又恢复了自由身,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自由化妆师”。
对于“自由化妆师”的概念,起初并不解。听一道的友人说夜场化妆师等都属于这一等的范围。临近住处的几百米远,有一家叫“百乐门”的娱乐会所。以前每天下班,我都会停留在门前看人来人往的青年男女,进来进去的人们,在红花柳绿的霓虹灯下,所谓的城市中的夜生活便开始了。
我按捺不住闲着的心境,去了会所应聘“夜场化妆师”。
“您好,请问您要找谁呢?”门前一个帅气的男迎宾微笑说。
“喔,我是来应聘做化妆师的,已经跟李经理预约过了,您能带我过去见他吗?” 话音刚落,我被迷迷糊糊的带进去了一个黑暗的小巷,走在过道里,心里冷飕飕的,有点担心后怕。走到廊道的尽头拐角处,一扇不起眼的金色拱门引起了我的注意。帅气小生敲门后,里面传出了“进来!”的中年男性的磁性低音。
“李经理,我是跟您预约要应聘咱们场子的化妆师的。我叫郭纪军,毕业几年多了,有过很多的工作经验。听说您场子里需要几位化妆师,今天来试一下妆。”我用平静的语调小心翼翼的回答着。但其实内心还是比较紧张的,因为我觉得我并不适合这样复杂的夜生活。
李经理撇了我一眼,又忙着在电脑旁操作着什么。“是这样的,门外的招聘启事是上个月粘贴的。这个月我们暂时不需要化妆师的,不过看您的形象和各方面的气质,比较适合做“男公关”,您愿意吗?”
“男公关?都做些什么工作?如果有需要化妆师,我还可以化妆吗?”
“具体的工作安排,王主管会告诉你的,这样子吧,你跟着办一入职手续,然后就可以开始上班了。”
出来后,我填了一份入职申请表,王主管在一旁给我介绍工作流程和安排。没有问太多工资待遇的问题,我就已经入职了。进入正轨工作后,我得知所谓“男公关”,主要是陪客人喝酒、聊天、唱歌,给客人服务的。第一天晚上下来,由于出色的表现和热情的服务,我拿到了300元服务小费。
一天晚上,我一如既往的站岗,跟几个男同事在聊客人的一些基本情况,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我们几个被李经理叫了去,进入到一个大包房。包房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听介绍说是某国企单位的领导和财务会计。大腹便便的几个中年男人正聊得火热,一屋子的酒气差点让我窒息,屋顶上烟雾缭绕,这简直称得上是“人间地狱”。
“小李,你这几位小伙子都愣着干嘛!赶快来喝酒啊!”说完一个领头的人把李经理叫到一旁耳语,由于距离较远声音也小,我们几人并没有挺清楚些什么,他们几个似乎也不在乎。一会儿,我被喊了出去。经理说:“陈老板想让你晚上陪他?你一会收拾一下,打烊时,你跟着他们的车去吧!”
听到这个消息,我震惊了。陪老板?怎么个陪法?我不敢当着李经理的面询问,跑到seven身边说:“陈老板让我陪他?都做些什么?不会是陪睡吧?”几个人看我天真的模样,一阵傻笑,从笑声中我得到了答案。“你就去吧!一晚上能挣不少小费,说不定陈老板看上你还能帮你包装,让你成为有名的化妆师呢?你不是一直要做有名气的化妆师吗?”
来不及我考虑,陈老板已经从包房里走了出来,我被硬拉着上了车。 车中的暖气,吹得人软绵绵的,我有些醉了。
在车中,我一直没敢抬头看陈老板。余光中,我感觉他是一个成熟的中年男子,身上有一股特有的气味。一分钟后,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对自己负责,便鼓起勇气问:“陈先生,咱们这儿是去哪?我能帮您做些什么?”车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应答,开车的司机回答说:“到了你就知道了。”20分钟的行程,我感觉像是过了20年。最后车在维纳斯特酒店停靠了下来。司机大哥一手架着陈先生上了楼,我跟在后边拎着包包小碎步跑着,这场面很好笑。后来再回想起,觉得我真是太大胆了。
进入预定的房间,由于喝酒太多,陈先生不是很清醒。司机走后,留的我一人在房间,心里空落落的。我走进浴室的房间,随手拿起了一块白毛巾蘸些热水,敷在了陈老板的额头。我开启电脑玩了起来。他翻了翻身,我意识到他快要清醒,便匆忙去洗了澡。我担心在洗澡的过程中被人偷窥,还特地反锁了房门,拉上了窗帘。
洗完澡后,披上了浴巾。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惊呆了。陈先生赤裸身体,坐在窗前的沙
发上玩手机。此时此景,我甚是尴尬,连忙说:“陈老板,您醒了?您去洗洗吧!我在这儿等您。”他没有应我,而是起身拿起浴袍径直走去了卫生间。浴室里稀里哗啦的水声很响,我躺在床上能隐约看到他健硕的身材,在我看的瞬间,他故意拉开了与卧室只有一窗之隔的窗帘,令我尴尬极了。之后,我躲在了被窝里玩手机。
不知什么时候,陈先生擦完身子上了床。我睁开眼看到他是走到了对面的床,我不知其解。“陈先生,您不过来跟我一起睡?”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满脸通红的。他起身点了一支烟,烟圈吞吞吐吐,飘来飘去。
“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您叫我小郭吧!”我简单快速的应了一句。“恩,你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今天呢,叫你出来就是想跟你聊聊天,不做其他的事情。你愿意听我讲话吗?”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于是满口答应。嘴里答应的同时,我心里这么想: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个城市在灿烂的霓虹灯下格外妖娆迷离,你会发现有这样一类男人,他们有着精致的面容,雄性的身材。他们多半有着不幸的童年,又或是经历着一场爱情,年纪轻轻拎着沉重的行李箱行走天下。社会是残忍和复杂的,而夜总会却是社会的浓缩,缩小了社会的真善美,却无限放大了社会的丑陋及肮脏,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人是会随着环境而变化的,这是人的天性。于是,他们变化着,逐渐褪去年少的幼稚和清纯,最后,或多或少的堕落了。
他们的堕落分为两种,一种是随着巨大虚荣的膨胀,背叛了自己。还有一种就是无止境的空虚变得无奈,迷失了自己。我会不会是这两种人的一种呢?
酒店楼道很安静,我能听见陈先生平缓的心跳声,这让我觉得很尴尬。于是我长吸一口气,他弯腰顺势一个新娘抱,进到卧室套间的房里,用脚轻轻把门关上。他把我缓缓放到床上,就像正放下的是一个古董大花瓶,生怕碰碎了。
蚕丝的睡衣摸上去冰凉,却能感觉到它的重量,或许陈先生就像这蚕丝睡衣一样吧,如此冰凉,似乎谁也无法暖和他、了解他。我开始觉得面前的男人比我更要可怜,他们得到了更多人无法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更多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房间安静的让人害怕,我忽然说,“陈哥,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我甚至没有顾及陈先生是不是在听便自己讲了起来,“你知道国宝熊猫吧,其实它们一生中都有2个最大的心愿,却不可能实现,你知道是什么吗?”他还在发呆,我只好接着说,“第一个愿望呢,是它们都想照张彩色的照片,第二个愿望呢,是它们都想睡个好觉。”讲完我就哈哈笑了起来,可是陈先生丝毫没有动静。
我沉默了一会,低声在他耳边说,“其实小弟这一生也有两个最大的愿望,你知道是什么吗?”我根本不管陈哥是不是回答,只是接着说道,“我的第一个愿望是能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化妆师,第二个愿望是我想让陈哥永远开心。”我的声音一直很低沉,还透着很强的气流声,而且就在他的耳朵边上说,我相信陈哥一定会笑,可是我又错了。
接着我说:“陈哥,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你想听听我说说我心目中的你吗?我08年底到郑州,举目无亲,虽然大家都说大城市是个只看能力不看文凭的城市,可是我还是败在文凭这张纸上,一直没能找到一份适合我的化妆工作。我承认我找工作的时候的确有些眼高手低,但是我觉得我只是想实现自己的价值罢了。我不知道陈哥你是怎么走过来的,但我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是绝望的。”
陈先生呆了,他没有想到我会对他说这些话,虽然肉麻,但是绝对是掏心窝子说出来的。说这个话的时候,没有了金钱,地位,年龄的隔膜,是心灵最靠近的对话。
12月25日,圣诞节,我跟陈先生一直睡到下午,醒来的时候,我的胳膊已经完全麻木掉了。整整一夜,我们都睡得很沉,连翻身都没有。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该吃晚饭了,边起身去卫生间边说,“陈哥,我想等下请你去吃饭,好吗?吃完我还要赶过去上班了。”稍后他马上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我的前面,边跑边喊,“不行,我先去,你再等会吧。”说着就冲进了卫生间扣上了门,留我一人在外面呆呆的。
出来后,他嘱咐我,“你快去吧!等会跟我一起见一个人。”
两人简单收拾后,司机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我心里比较奇怪不知道车开向哪里,也不知道要见什么人。奔驰车匀速10分钟,便停留在了上岛咖啡的门口。棕灰色的门前站着一个长胡子的男人,看着像位艺术家,不是摄影师,就是画家,要么是电影导演,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走过后得知他叫王生,是一名电视导演,在省台工作。
我们叫了几杯咖啡,我比较喜欢喝拿铁,特意配上几份糕点,享受起了下午茶的时光。聊天中,我显得异常拘束。王导捋了捋长胡子,有条不紊的说:“这小伙子是?”
“他是我表弟,化妆师。”陈先生赶忙在一旁补充说。 “化妆师?不错喔!外形也很阳光。不过我倒是没听说过你有表弟,估计是远房亲戚吧!怎么?今天约我出来,莫非是?”陈先生哈哈大笑起来,点了根烟,“果然什么都逃不出王导演的眼睛。我这表弟专业非常棒,以前一直在影楼工作,最近想换个方向去电视圈看看,可知王导能否安排个他能做的工作?”听完此番对话,我才深知来此的目的,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真心觉得陈先生对我太好了。
我默不作声,其实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导演礼貌的端起茶杯,小口地品尝着咖啡。 “陈老板都亲自发话了,我还能不遵从?以后还要靠您多多支持我们台里的工作,正好我们下个月有档新节目开播,这几日正在竞标赞助商,我可以安排你表弟做这个栏目的签约化妆师。”新节目开播?赞助商?化妆师?这都是哪跟哪啊?我在想,这一次可太麻烦陈先生了,为了我的工作,还要投资这么大的广告。
碍于情面,我委婉拒绝道,“不了,不了,我现在还有工作。如果按王导的安排,这太麻烦陈哥了。”我在陈先生面前慢慢已经褪去了曾经的呆板,渐渐地能够敞开着聊天了,我们就这样边聊边吃,最后都已经快8点了。我说我得过去了,他忽然呆呆地看着我说,“王导的安排你不喜欢?什么时候去上班?”我没有回答,但他已经知道我的意思。
从开咖啡店出来,我们二人送完王导,返回在“百乐门”的路上。陈先生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招商银行的卡片,递给我说,“这里面有10万块钱,给你的。”我当时就傻了,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啊?他脸上保持着那份微笑,“就当作我送你的礼物吧!电视台的工作你不想去,总得弥补些什么吧!不想要?”我狂汗,敢情礼物都改用现金了啊?但是我还是猥琐地把卡片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笑得很丑陋。
街道的路灯早已亮起,到了上班门口,推开门我狂奔了下去。刚走了10步远,回头看他还在,我又返回了去。陈先生摇开玻璃窗,“谢谢你陈哥,这两天我很快乐,你的礼物我还是不能收。”说完,我把银行卡顺着窗户扔了回去。
之后我和陈先生再也没有联系过,听经理说他曾来我上班的地方找过我几次,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