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53王沂孙 下载本文

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53 王沂孙(二)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我们还要讲一讲比兴的作用。那么比、兴是什么呢?我们刚才举的《诗经》的几首诗,我们说《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是因为我们听到了关关的雎鸠鸟的叫声,想到那河边的沙洲上一对鸟这么欢快、美好的生活,我们人类岂不应该也有这祥快乐、美好的生活吗?所以“窈窕淑女”,就“君子好逑”了。这是很自然的由外物引起的联想。这个我们就叫做“兴”。西方现象学所注意的,也就是你的意念跟外在现象的外物之间交接的关系。我们讲的兴,也就是其中一种交接的关系,是由外在的万物引起的我们内心的感动,是由于先看到物象而引起的我们内心的感动,是由物及心的感动。你一定要先记住这个,这个传统是非常重要的。那么,比是什么呢?我们刚才也念了一首《硕鼠》。《硕鼠》是怎么说的?它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这首诗是借着大老鼠的形象来讽刺那些剥削者的。它是先有了一个内心的情意,然后才找出一个外物的形象来表现。是先有内心的情意,然后找出一个物象来做比喻的,所以,它的活动是反过来的,是由心及物的情意。前一种由物及心的那种感发,是一种直接的自然的感发。有时候,你可以用理性来解释,说雎鸠鸟是这么一对和美快乐的鸟,所以人也想到自己应该有一个配偶,这是自然而然的联想。有的时候这种兴的联想也不是完全能够用理性加以解说的。《诗经》里还有一首诗说“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它说“山有枢,隰有榆,”高的山上有“枢”的植物,低洼的“隰”的地方有“榆”的植物。后面它就说了,你有衣服不好好地穿,你有车马你没有坐,你就死了,别人都享受了。我们刚才说了,关雎鸟的和美,可能与人要找个美好的配偶有相类似的关系,可是“山有枢,隰有榆”这首诗说你生命短暂,你不好好的享受,有一天死亡了就不能享受了,这与“山有枢”两者有什么关系?没有直接的理性的关系。所以“兴”这种直接自然的感发,它的感动,有的时候是有理的,有的时候是无理的。可是,比的感发,由心及物的这种感发,一定是经过理性的衡量,有一个相对的对等对比的。那个吃粮的大老鼠和那剥削者是有相似之处的。这是“比”跟“兴”的区别:一种是由物及心,一种是由心及物。这岂不是我们人类的意识跟外物接触时的最基本的两种活动吗?不是由物及心,就是由心及物,是必然如此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纵然我们没有西方的那种术语,没有明喻、隐喻这些个名称,但是我们所掌握的本来就是一个根本,而且在这种根本之中,西方所说的所有的一切,他们那种用形象表现的手法,我们都是有的。他们所说的明喻,李白的诗“美人如花隔云端”,说美人就如同花那么美,可是却隔得像天上白云那么遥远,这是明喻,中间用了一个“如”字。至于杜牧之的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用的则是隐喻。“豆蔻梢头二月初”的花就如同娉娉袅袅的十三岁的年轻美丽的女子,但他没有用那个“如”字,也没有用那个“同”字,这就是隐喻。还有拟人,把物比做人,杜牧之的诗说“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就是把蜡烛比做人。他们说的举隅就是举出一个部分代表整体,像温庭筠的词说“过尽千帆皆不是”,一个帆是船的一部分,就代表了一只船的整体,就是“举隅”。还有象征,陶渊明的“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那松树,就是象征(请参看《迦陵论诗丛稿》中《形象与情意之关系》一文)。所以西方所说的一切形象与情意的关系、基本上我们都有。当然我们也不要自以为我们什么都有了,我们也有我们的缺点。我们的缺点就是,我们缺乏那种科学的理论的逻辑的系统的说明,这是我们的一个最基本的缺点。我们之所以缺少法制,不守秩序,都与我们的这种根性有很密切的关系。而我们也有我们的好处,我们的直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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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发和感动,可以探索到一个基本的根源,我们有很丰富的生活体验和实践的智慧。我们要知道我们的好处,也要知道我们的缺点。所以我希望,能用西方的科学理论逻辑来补足我们的缺点。而另一方面还保存着我们的智慧。这是我所希望的。以上所讲的比兴的两点,这是心物交感的基本因素。了解这些,我们就可以讲咏物诗了。因为《诗经》里不论是《关雎》还是《硕鼠》,用草木鸟兽来表现情意,基本上就是由物及心和由心及物这两种情况。

我现在就要讲到咏物的传统了。刚才我说我们的诗歌,“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所以《佩文斋咏物诗选》说草木鸟兽可以表现字宙万物之理。可是你要注意到,那不是咏物的诗,《诗经》里的《关雎》是咏物吗?不是。《硕鼠》是咏物吗?也不是。《桃夭》、《苕之华》都不是咏物诗,因为它的重点不在物。刚才我们说中国诗歌是“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虽然物是感发的因素,但是它感发了以后的重点已经不放在物上了。物只是一个触发的媒介,而不是一个吟咏的主题。所以说诗先是“感物”,然后“吟志”,就是抒写情志,不是咏物了。中国的以咏物为主的作品实在是始于“赋”这种文体的。

《文心雕龙》讲到“赋”的时候说,“赋”是“铺也”,就是把它铺陈展开,是“铺采摛文”,是“体物写志”。这是赋与诗的一个重要分别。赋要铺陈,而铺陈的时候,不是感发的情志了,只是写这个物。不再是从物感发到情志,而是借着这个物来写我们自己的志。这个物就是一个主题了。是“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所以写的物就是我们所写的主体了。《文心雕龙》举了中国最早的重要的赋,就是荀卿跟宋玉的赋。《荀子》里边有《赋》这一标题,它里边有五篇很短的赋,是《礼》《智》《云》《蚕》《箴》。他所吟咏的《礼》和《智》比较抽象,至子它所咏的《云》《蚕》和《箴》,就都是借着物作一个比喻来写了。他说:像云,是“精微乎毫芒而充盈乎大宇”。云彩小的地方,那一丝一缕,它的精微像毫芒这么微细,可是,当它散布开来,是可以充盈在天宇之间的,它有这样的能够泽及万物的、广被下土的这样广大的作用。像蚕,他说蚕的变化是可以通神的,蚕是可以给我们人衣服穿的。他就讲了这云跟蚕的各种作用。它表面上没有离开他所咏的物,可是他借物所写的,是要借着云的特色和品质,借着蚕的特色和品质来说明一种做人的品质应该是如何的。所以这已经是体物写志,它的主体已经变成是物了。《文心雕龙》又举了宋玉的《风赋》为例。《风赋》说楚王在他的宫中,站在高台上。一阵好风吹来,楚王披襟当之,打开衣襟,迎着好风。他说:“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民共者耶!”他说这么凉爽的好风,是我做帝王的跟我的平民百姓共享的好风。看起来他已经很关心老百姓了。可是宋玉就说了:“这种风是大王单独享有的风,不是跟老百姓共同享有的风。”楚王就不懂了,风是大自然的一种现象,无偏无私,怎么我享受他们不享受呢?宋玉回答说,因为你居住的环境和他们居住的环境不一样,他们所居住的环境污秽杂乱,那种腥臭难闻,那种空气污染,是跟现在你所享受的好风不同的。所以他就把平民的风和大王的风都加以一番铺陈的描写。荀子和宋玉所写的赋,是我们最早的赋,是以物为主体的:以“云”为主体,以“蚕”为主体,以“风”为主体,而这样写的这种文学作品就形成了一种特色。这是我现在所要讲的,我就要过渡到咏物的作品去了。《文心雕龙》上说:“荀结隐语”,而“宋发巧谈”。说荀卿赋的特色,好像是作谜语,它表面上说的,都说是云,都说是蚕,都说是箴,可它里面都说的是做人的道理,好像是一个谜语的隐语。这是“荀结隐语”。而宋玉呢?就铺陈这样的风,那样的风,用了一大堆的形容描写,所以是“宋发巧谈”。最早的咏物的作品,就表现了两种特色:一个是隐语的特色,一个是巧谈的特色。大家看咏物的诗,先要认识这个基本的特点。

其后发展到了建安时代,咏物的代表作者曹子建就曾写有这两类咏物的诗,我以为它是这样两类。如《吁嗟篇》、《野田黄雀行》是属于隐语的性质,《斗鸡篇》是属于巧谈的性质。这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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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性质是不同的。怎么不同?它产生的因素不同,引发他的写作的动机的环境不同。《吁嗟篇》里边所写的,都是隐语的性质。《野田黄雀行》是借着一个被网罗的黄雀,说有一个少年要挽救这个黄雀,把这个黄雀放出去。隐语所比喻的,是他的朋友在当时的政治迫害之中的这样的情境。《吁嗟篇》这首诗里边所写的就是他自己在政治环境之中被迫害的情境,所以在《吁嗟篇》这首诗的后面,《全汉三国魏晋南北朝诗》选这首诗的题目下边有一段引《三国志》的话,说到曹子建当时的处境。曹操死了以后,他的哥哥即位做了皇帝。他哥哥死了,他的侄子明帝做了皇帝。曹子建一直是在政治上被压抑和被迫害的,他曾被封做一个藩王,可是他几年之间,被三徙封地,有几次被强迫迁徙他的封地。他上了《求通亲亲表》说,我就是要看一看我的亲人,这都不能得到准许。他上了《求自试表》,说我曹子建也愿意在功业上对国家有一点建树,这也不被允许。就是在这种情境之中,他写了《吁嗟篇》。他说:“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吁嗟,是长叹息,他说他就是这徉一个辗转的飘蓬。居世,我生在这个世界,为什么单单遭遇到如此不幸呢?我为什么如此永远离开我的根土而飘流在外呢?“夙夜无休闲”,永远不停止。他所咏的是辗转漂泊的蓬草。为什么蓬草这个植物是这样漂泊呢?原来蓬草,它的头是蓬起来的,被秋风一吹就断下来,随风飘转。所以诗人常用“转蓬”的形象表现漂泊的生活。它后面还说,我“愿为中林草”,跟这个转蓬相对比,他宁可做一棵野草。“秋随野火燔”,当秋天的时候,有人要把这干枯的野草烧掉,变成土灰。我“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秋天就是随着野火给燔烧了,我也甘心。他又说“糜灭岂不痛”,这个秋草的糜烂死亡难道不使人悲哀?但是我“愿与根首连”,我宁愿做一个不离开本根的草,就是被烧死了,糜烂了我也不后悔。这是曹子建的悲哀,所以他的咏物诗所咏的转蓬,是用一个隐藏的谜语,借着蓬草来喻说他自己在政治上被迫害的悲哀和痛苦,这是一类作品。而这也是使得这一种有托喻的咏物的诗篇后来盛行的一个因素,这类诗篇大概都形成了隐语的性质。

还有另外的一类诗篇,就是如曹子建写的《牛鸡》诗一类,。你如果把全汉、三国、魏晋、南北朝的这些个诗翻开来一看,你就会发现在建安七子之中,很多的人都写了《斗鸡》诗。刘桢也有斗鸡诗:

丹鸡被华采,双距如锋芒。愿一扬炎威,会战此中唐。 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长翘惊风起,劲翮正敷张。 轻举奋勾喙,电击复还翔。 应玚也有斗鸡:

戚戚怀不乐,无以释劳勤。兄弟游戏场,命驾迎众宾 二部分曹伍,群鸡焕以陈。双距解长绁,飞踊超敌伦。 芥羽张金距,连战何缤纷。从朝至日夕,胜负尚未分。 专场驱众敌,刚捷逸等群。四坐同休赞,宾主怀悦欣。 博弈非不乐,此戏世所珍。

这是什么缘故?你要知道在建安的时代,有一批长于文学写作的人,他们形成了一个社团,常有聚会。每当聚会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我的诗写得不错,你的诗也写得不错,所以大家就找个共同的题目来写诗。因为你有你的经历和感发,我有我的经历和感发,如果我们自己写自己的诗,就没有一个共同的题目。所以就找一个外物的共同的题目,来使大家能写同样的诗。这是使咏物诗产生的第二种因素。所以咏物诗的产生,一个是政治迫害的因素,一个是社交的因素。喻含政治迫害的诗多是隐语的性质,而社交性的作品呢,谁的文采最好,谁就算是成功,就是铺张词采,于是各逞巧谈,就形成了咏物的另一类诗。从建安时代就有了这两类的诗,就有了这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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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风格。你要知道,这两类的风格形成以后,到了南北朝时代,当宫体诗一流行起来的时候,那南朝的梁武帝、梁简文帝,还有一些文学侍从之臣,这些宫廷中的人整天无所事事,精神空虚,生活淫靡,就把写作诗篇当作一种游戏遣玩的性质。大家找个好题目,什么咏一个萤火虫啦,咏一只蝴蝶啦,咏一支蜡烛啦,甚至咏一个美人的脚啦,美人的手啦,都可以咏一番的。这是咏物诗的一种堕落。因为它内容这样空泛,只是社交上的游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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