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全书》本)卷四十七选录《虔州学记》时,还特意加了一个夹注:“《书?益稷篇》‘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言庶顽谗说,如其改过则进之、用之,如其不改,然后刑以威之。”加上这个夹注的用意,显然在于“纠正”王安石的“误读”。
当然,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王安石是否“误读”经文,而在于他所表述的,对于“道隆而德骏者”,“虽天子,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的主张。宋徽宗时代的陈璀曾指责《虔州学记》包含了王安石的不轨之心,其根据就是这几句话。陈瑾《四明尊尧集序》云:
臣伏见治平中安石唱道之言曰:“道隆而德骏者,虽天子,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自安石唱此说以来,几五十年矣,国是之渊源,盖兆于此。臣闻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定则不可改也。天子南面,公侯北面,其可改乎?今安石性命之理,乃有天子北面之礼焉。夫天子北面以事其臣,则人臣何面以当其礼?⑧
又其《进四明尊尧集表》云:
临川之所学,不以《春秋》为可行,谓天子有北面之仪,谓君臣有迭宾之礼。礼仪如彼,名分若何?此乃衰世侮君之非,岂是先王访道之法?赣州旧学记刊于四纪之前,辟水新雍像成于一婿之手,唱如声召,应若响随,使王氏浸至于强粱……⑨
这是说,蔡卞(王安石女婿)在太学里设王安石的像,奉王氏学说为权威意识形态(所谓“国是”),原出《虔州学记》的召唤。而以尊君的
原则来否定王安石的主张,可能来自被苏轼荐举过的陈师锡写给陈璀的一封信⑩。到了南宋之初,陈瑾便因此得到宋高宗的表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绍兴二十六年七月乙卯记事云:
诏故赠右谏议大夫陈罐特赐谥忠肃。先是,上谓辅臣曰:近览瓘所著《尊尧集》,无非明君臣之大分,深有足嘉。《易》首乾坤,孔子作《系辞》亦首言天尊地卑,《春秋》之法无非尊王。王安石号通经术,而其言乃谓道隆德骏者,天子当北面而问焉,其背经悖理甚矣。罐宜赐谥以表之。(11)
尊君的原则得到君主的肯定,当然不难理解。但宋高宗指责王安石“背经悖理”,却也不然。因为“北面而问焉”及“迭为宾主”之说,自有来源。《吕氏春秋?下贤》云:“尧不以帝见善绻,北面而问焉。”《孟子?万章下》云:“舜尚见帝(按指尧),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可见王安石所根据的,都是尧的故事,非但不曾“背经悖理”,正可谓深通经术。清代蔡上翔作《王荆公年谱考略》,也据《孟子》之义为《虔州学记》辩护。(12)黄庭坚推许《虔州学记》得“学问之本”,并非泛论,在这个问题上,他跟苏轼的态度不一样。(13)
围绕“舜之学政”的解读所引起的问题,大致如上所述。我们因此可以相信《南安军学记》确是针对《虔州学记》而作。但通读两篇文章,也不难知道,两家的对立之处,主要还不在“承之”一词的解释上,也不在对于“北面而问焉”或“迭为宾主”之说的肯定与否。他们的对立
甚至也不限于教育、政治的方面,而是其思想整体的相当深刻的对立,因为他们分别表述了士大夫文化的两种不同模式。
士大夫文化的两种模式
所谓“士大夫”,这里指以进士及第者为主的文官及其预备队(即准备应试的士子),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通过科举而走上仕途,并成为宋代社会在政治、法律、经济决策、思想学术和文艺活动甚至军事指挥等各领域的统一主体。由科举制度所保障的这个特殊阶层作为社会中坚而存在,是中唐以后的中国社会明显不同于以往之处,而北宋时代,正是这种士大夫文化获得确立的最关键的历史阶段。北宋的“学记”之所以把教育看作学术和政治的联系环节,便跟士大夫文化发展的背景密切相关。在《虔州学记》里,“学”与“政”几乎被看作同一回事:
余闻之也,先王所谓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其度数在乎俎豆、钟鼓、管弦之间,而常患乎难知。故为之官师,为之学,以聚天下之士,期命辨说,诵歌弦舞,使之深知其意。夫士,牧民者也。牧知地之所在,则彼不知者驱之尔。然士学而不知,知而不行,行而不至,则奈何?先王于是乎有政矣。夫政非为劝沮而已也,然亦所以为劝沮。
正因为“学”和“政”的主体是同一批人,即所谓“士”,所以“学”才能成为“政”的指导,而“政”也要保障“学”的有效性,即实施其“劝沮”的功能。怎样“劝沮”呢?下文就是根据《尚书?益稷》的话,主张对于士人要随“学”的效果而分别对待,即“承之”、“庸之”或“威之”。如此,则“学”和“政”就通过教育而统一起来:
盖其教法,德则异之以智、仁、圣、义、忠、和,行则同之以孝友、睦姻、任恤,艺则尽之以礼、乐、射、御、书、数。淫言诙行诡怪之术,不足以辅世,则无所容乎其时。而诸侯之所以教,一皆听于天子。命之教,然后兴学;命之历数,所以时其迟速;命之权量,所以节其丰杀。命不在是,则上之人不以教而为学者不道也。士之奔走、揖让、酬酢、笑语、升降、出入乎此,则无非教者。……尧、舜、三代,从容无为,同四海于一堂之上,而流风余俗咏叹之不息,凡以此也。
这里的表述虽然较为复杂,但简单地概括起来,就是通过对“士”的教育,不但把学术与政治统为一体,也把全国统为一体,进一步说,整个社会文化是单一而纯正的--这就是王氏的一元化模式,所谓“一道德而同风俗”,也就是后来蔡卞力主的“国是”。这样看来,陈瑾说蔡卞的“国是”渊源于《虔州学记》,确实不无道理。
必须说明的是,王氏的这个一元化模式,不同于简单的君主专制。我们在以上引文中也能看到,其一元化的基础都建立在“士”上面,但整个统一的体制所围绕着的核心却是“王”或“天子”。那么“士”与“天子”的关系如何呢?在这里,被陈瑾所指责的对于“道隆而德骏者”须“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一点,恰恰最为重要。有了这个“帝师”一般的角色,“学”“政”一体的理念才能覆盖整个一元化体系所围绕的核心即“天子”的位置,其一元化模式才能完善,也才能保证其为一种士大夫文化的模式,而不是简单的君主专制。在王安石看来,他的一元化模式将驯致尧舜三代的治世,而简单的君主专制则只会导向秦代
那样的暴政,故在《虔州学记》里他也不忘补充说明:“周道微,不幸而有秦,君臣莫知屈己以学,而乐于自用,其所建立悖矣,而恶夫非之者。”这就是在缺乏“帝师”角色的情况下,简单的君主专制所导致的局面。他并且一再慨叹:“然是心非特秦也。”“则是心非特秦也。”--他分明意识到君主的权力意志的可怕,也意识到他的一元化体制容易被误解为简单的君主专制,所以非要在核心位置上设立一个“帝师”角色不可。为此,他很可能明知自己“误解”了《尚书》“承之”一语的原意而不顾。由此看来,王氏的一元化模式所围绕的真正核心实际上已经不是天子,而是那个“道隆而德骏”的士大夫了。所以,这是士大夫文化的一种摸式,只不过借助于君主专制的体制来建立而已。大致说来,熙宁年间的新法政府,就是此种模式的体现,因为不是宋神宗而是王安石,才是新法的设计者。章悖、蔡卞以“国是”挟制宋哲宗的绍圣、元符之政,也与此相同。
正是熙宁年间的异议者,并因绍圣、元符之政饱尝了苦难的苏轼,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写作了《南安军学记》,用来反抗王氏的一元化模式。通过对《尚书》文义的考订,他否定了王氏模式的经典依据,而他自己对于学校的社会作用的理解,则归结为四个字,日“取士论政”:
古之取士论政者,必于学。有学而不取士,不论政,犹无学也。学莫盛于东汉,士数万人,嘘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节下之,三府辟召,常出其口。其取士论政,可谓近古。然卒为党锢之祸,何也?曰:此王政也。王者不作,而士自以私意行之于下,其祸败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