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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咏怀》其二意象试析
作者:邓妙
来源:《北方文学》2017年第11期
摘要:作为魏晋诗歌中的明珠,阮籍创作的《咏怀》组诗向来备受关注。后世读者或从艺术手法方面来分析《咏怀》的诗歌魅力,或结合时代背景,探寻诗人的写作意图。这里,笔者试图回归文本,通过解读诗人诗中所展示的意象,来探究诗人笔下的意象世界并分析诗人在意象运用上的特点。
关键词:阮籍;咏怀;意象
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历来以被冠以难解之名,李善为之作注时,称“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因而“非夫作者,不能探测之”。
阮籍《咏怀》组诗之晦涩难解,固然与其因“恐罹谤遇祸”而“文多隐避”的写作方式有关,但是诗人在这一组诗中开拓出的一整套繁复庞杂的意象系统也为后人在解读这些诗歌时增添了难度。在诗人笔下,人物、动植物、时间、地点等意象因素,经过诗人的巧妙重组或解构,具有了崭新的意义。后人在论述阮籍《咏怀》诗的艺术特点之时,亦多赞扬其对于比兴和用典手法的娴熟运用。但是在阮籍笔下,由《诗经》中发展而来的,具有“美刺”功能的比兴手法,更多的可能只是通过一系列意象来表达一些难以言明的真实情感。且在《咏怀》组诗中,诗人往往隐去所“比”之物或事、情,只留下所“兴”的意象。同理,在用典时,无论是用事典或语典,经过诗人对原典的改造加工重组,许多典故已经“不复原貌”,不能遵循旧例来解读它们背后所要表达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以诗中意象为出发点,通过重新审视诗人构建的意象系统,结合全新的语境,探寻这些意象背后所蕴含的情感,也许不失为一种客观理解《咏怀》诗意的方法。
一、阮籍《咏怀》其二的意象
意象,一般认为是创作主体在经过一系列情感活动之后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因而具有浓厚的主观色彩,也特别能够代表创作主体的心境。阮籍在82首《咏怀》诗中构建起了一个纷繁复杂的意象世界,从中,读者不难看出诗人对于《诗经》、《楚辞》、汉末古诗等前人诗歌的继承和传承。这里,笔者仅就诗人在《咏怀》其二中涉及到的有关意象作一点探索。 阮籍《咏怀》其二: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绮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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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是阮籍82首《咏怀》诗作中仅有的一篇以男女情爱为主题的诗作,整首诗围绕着两位男女主角意象“江妃”和“郑交甫”展开。“江妃”与“郑交甫”之事见于《列仙传·江妃二女》,“江妃”二女在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交甫曰:“……愿请子之佩!”“二女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中当心。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焉不见。”《列仙传》中,“江妃”的意象十分单薄,几乎没有任何身份之外的描述。而在阮籍笔下,对于江妃二女的容貌仪态,诗人不吝赞美——“婉娈有芬芳”、“倾城迷下蔡”。
“婉娈”出自《诗经》:《齐风·猗嗟》有“猗嗟娈兮,清扬婉兮”句;《齐风·甫田》有“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曹风·候人》有“婉兮娈兮,季女斯饥”;《曹风·野有蔓草》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毛诗注疏》中孔颖达注“婉娈”为“少好貌”[1]。其后《汉书·叙传》提及“婉娈董公”,以“婉娈”形容汉哀帝宠臣董贤之美貌。《列仙传·毛女》中亦出现了“婉娈”一词,形容女子之美好状。但真正将“婉娈”一词添加到诗歌的用语体系的,阮籍应是第一人。“芬芳”见于《楚辞九章·惜往日》:“妒佳冶之芬芳兮”,以“芬芳”形容佳人。阮籍在《诗经》的基础上,用“婉娈”搭配“芬芳”,凝练出意味更为浓厚的美人意象,使得“江妃”愈加生动感人。 “傾城”一词最早见于《诗·大雅·瞻卯》:“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此处的“倾城”与今义有出入,意为有才能的女子会造成一座城池的倾覆。《汉书·外戚传上》载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里的“倾城”用来形容女子的貌美程度,无贬义。题为宋玉作的《登徒子好色赋》中有“臣东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李善引王逸《楚辞》注曰:“阳城、下蔡,二县名,盖楚之贵介公子所封,故取以喻焉。”[2]联系“倾城”与“下蔡”二词的语境,此处“倾城迷下蔡“当为形容江妃二女之貌美无疑。 接下来,对于诗中的另一主角意象,诗人重在描摹其心中的一系列后续心理活动。佳人以“倾城”之容貌结人心肠,令郑交甫感激之下而生忧思。这种看似突兀的情绪变化,实则真实而细腻。
“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一句中,“萱草”,《说文》有“萱,忘忧草也。”“兰房”,见于李善所引宋玉《风赋》:“臣尝行至,主人独有一女,置臣兰房之中……”后多用于表示女子的闺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句化用《诗·卫风·伯兮》:“……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其中“谖草”一词,孔颖达疏云:“谖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其义与“萱草”同,因而一般认为“谖”为“萱”之通假。黄节有言:“萱草三句,皆用《卫风·伯兮》诗义。”[3]《卫风·伯兮》讲述了一位女子在丈夫出征之后无心打扮,期盼老天下雨阻挡丈夫出征的步伐却失望而归的情境。在《咏怀》其二中,阮籍对思妇的情绪变化作了高度的浓缩,传递给读者的情绪也因此更加幽深曲折,耐人寻味。
至此,阮籍的这首《咏怀》都是在讲述一段发生在男女之间的情爱故事,“婉娈”、“芬芳”、“倾城”、“下蔡”、“萱草”、“兰房”,这些词语或是描写女性或是表现男女情爱,脱自《诗经》的“膏沐”、“雨”、“朝阳”这些意象组合起来更是在渲染一种细腻的情愫。而引发后人对此诗意产生争议和猜想之处正在末两句:“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这句诗中突如其来的“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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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不仅打破了之前诗人营造出的“绮靡情欢爱”的氛围,更因为该句中的“金石”意象而引发了后人对于这首诗所表达情感的无限猜测和争议。
“金石”历来被视为坚固、坚定的象征,《韩非子》中多有“金石之士”、“金石之心”的比喻。以“金石”形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最早见于《汉书·韩彭英卢吴传》。其中载楚王使武涉说韩信时云:“今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然为汉王所禽矣……”颜师古于“金石”句下注曰:“称金石者,取其坚固。”韩信与汉王由“金石交”至“为汉王所禽”,两人关系的转折、改变,为“金石”这一意象赋予了新的含义。后人在解读此诗时,或认为阮籍此作有讽刺当权者的意味,如五臣张铣曰:“皆谓晋文王初有辅政之心,为美行佐主,有如此者。后遂专权而欲篡位,使我感激生忧思……”或认为阮籍以此喻君臣,如刘履云:“君臣朋友,皆以义合,故借金石之交为喻。”陈伯君则认为“金石交”的出现使得“此诗前后两段成一个对比。前者一经解佩,千载不忘;后者虽树之兰房,一旦离伤。”[4]在《汉书》之后,以“金石交”喻君臣的例子,还出现在《东观汉记·列传·王常传》:“光武子大会中指常谓群臣曰:‘此家率下江诸将辅翼汉室,心如金石,真忠臣也。’”初唐陈子昂写作的组诗《感遇》其二十一有“穰侯富秦宠,金石比交欢”,亦以“金石”之交来形容君臣之谊。此外,阮籍之后,鲍照《和王义兴七夕》诗中有“暂交金石心,须臾云雨隔”,以“金石”形容爱情之坚贞。可见,“金石”的意象可以用于形容各种情感,并不一定限于君臣之间,因此对于阮籍此处是否以“金石交”影射君臣进而讽刺当朝掌权者这一点,目前还无法作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二、阮籍在意象运用上的特点分析
首先,在人物意象上,阮籍笔下的“江妃”,较之前代,由一个象征性的名词变得立体、丰满起来。诗人不惜以大量精炼的形容词叙述其美好姿仪,使得“江妃”这一形象令人“千载不相忘”。关于神女的形象,屈原早在楚地特有的巫文化浸淫下创作出了“湘夫人”、“云中君”、“少司命”、“山鬼”等神女,因其婉转细腻的内心情感,而令人印象深刻。宋玉笔下的高唐神女在此基础上更加细节化,也显得更加具体真实。曹植《洛神赋》中还刻画了一位“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神女“洛神”。如今,经过阮籍的改造,“江妃”这一神女意象具有了更为丰富的意蕴。
其次,阮籍还从内心情感的角度丰富了郑交甫的形象。郑交甫在遇到江妃并得怀其佩之后的一系列心理活动,曲折而生动。在提炼了《诗经》中思妇的情感,并加上香草美人这些意象营造出来的浪漫氛围之后,诗人笔下的郑交甫的情感变化显得十分自然,且富有层次,这一点也是阮籍在创造人物意象上的成功之处。
最后,阮籍对于意象的不同角度的安排、塑造,也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阮籍《咏怀》诗之“隐秀”。对于这场邂逅的两个主体意象,阮籍分别从外在样貌、内在情感两个角度描写,两种方式交叠出现,相辅相成,强化了此次邂逅在读者心中引发的情感回味。诗中末句“一旦金石交”带来的离伤,更是增添了这首诗的戏剧性和内蕴。陈伯君在《阮籍集校注》一书中转引清代王夫之的评语:“未尝非两折作,而冥合于出入之间,妙乃至此。”此言甚为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