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
演讲人:杨 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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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我从鲁迅的文化血脉、哲人眼光、志士情怀、巨人智慧等多元角度,以古今文献、金石文物、野史杂著、风俗信仰、地域基因、时代思潮以及鲁迅的深层生命体验方面的丰富扎实的材料,对220余篇文章进行有根柢、有趣味、有独到眼光的评点。这实际上是为五四前后的半个世纪的文化精髓谱系作注,为20世纪最深刻的一位思想文学的巨人,作方方面面的解读。以一人之力进行如此充满挑战性的事情,诚如《诗经》所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今将这些评点奉上,意在获得更多的批评指点。
鲁迅研究是我的学术研究的始发点。从1972年北京西南远郊的工厂库房里通读《鲁迅全集》十卷本至今,已经四十多年了。1978年,我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唐弢及王士菁先生,开始系统地研究鲁迅。此后我发表的若干关于鲁迅的文字,创造了个人学术生涯的颇有几个“第一”。1981 年上半年的《论鲁迅小说的艺术生命力》,是我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1982年7月的《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的本质特征》,是我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的第一篇文章;1984年4月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小说综论》,是我的第一本学术专著。
由此迈出的最初的学术脚步,是我后来研究《中国现代小说史》并孜孜矻矻探寻中国古往今来的文学,乃至整个中国思想文化的本源和本质的第一个驿站。选择这个学术思想出发的驿站,在与鲁迅进行一番思想文化和审美精神的深度对话之后,再整装前行,对古今叙事、歌诗、民族史志、诸子学术进行长途奔袭,应该说,多少是储备了弥足珍贵的思想批判能力、审美体验能力和文化还原能力的。当我在审美文化和思想文化上历尽艰辛地探源溯流三十余年之后,再反过头来清理鲁迅的经典智慧和文化血脉,于是在最近两年陆续推出了《鲁迅文
化血脉还原》(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4月),《遥祭汉唐魄力——鲁迅与汉石画像》 (《学术月刊》2014年第2期)和三卷的《鲁迅作品精华(选评本)》(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8月),对我的学术生涯第一驿站的存货进行翻箱倒柜地大清理。清理的结果,使我对鲁迅的思想和文学的存在,油然生出深深的敬佩和感激之情。有此标杆,令人在思想学术上不容稍微懈怠。 最近,我把总字数133万言的这三份材料,作了一次校对,把校勘所得写成两篇文章:《鲁迅给我们留下什么》《如何推进鲁迅研究》,每篇都是两万多字,前一篇还是草稿。文章写得很匆促粗糙,只不过想把近年重回鲁迅的心灵轨迹作一番清理。
鲁迅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以往思考这个问题,往往罗列鲁迅的一系列观点,不妨换一个角度,鲁迅在精神特质和思想方法上留给我们什么启示。观点是具体的,容易随着历史的行进而增光或褪色;精神特质或思想方法,则具有潜在的普适性,运用之妙,可以进入新的精神过程。
严峻深邃的眼光
鲁迅有33篇小说,有16篇写到“眼光”。《奔月》写羿“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把一 个看作人物精神的要紧处。《拿来主义》“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绛洞花主·小引》谓对于《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 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可见眼光是认知世界关键。如清人吴乔《围炉诗话》卷六说: “读书须眼光透过纸背,勿在纸面浮去。”
在《鲁迅作品精华(选评本)》每一本书中,都夹着我手写的书签:“读鲁迅可使心灵的眸子如岩下电。”强调的也是“眼光”。香港版《鲁迅作品 精华》作《弁言》也说过:“我们观察中国事物之时,灼灼然总是感受到他那锐利、严峻而深邃的眼光,感受到他在昭示着什么,申斥着什么,期许着什么”;“‘鲁迅眼光’,已经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智慧和精神的一大收获,一种超越了封闭的儒家精神体系,从而对建构现代中国文化体系具有实质意义的收获。在鲁迅同代人中,比他激进者有之,如陈独秀;比他机智者有之,如胡适;比他儒雅者有之,如周作人;唯独无人如他那样透视了中国历史进程和中国人生模型的深层本质,这就 使得他的著作更加耐人重读,愈咀嚼愈有滋味。鲁迅学而深思,思而深察,表现出中国现代史上第一流的思想洞察力、历史洞察力和社会洞察力,从而使他丰厚的学 养和深切的阅历形成了一种具有巨大的穿透力的历史通识。”
比如解剖国民性的命题,《阿Q正传》写阿Q式的革命:阿Q所梦想的革命武器,不是民主共和,他连自由党都讹成“柿油党”,反而《三国》《水 浒》《封神》等小说及地方戏剧《龙虎斗》中的各种兵器,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成了他想象中合群打劫的家伙,带有民俗狂欢的讽喻性。鲁迅眼光看透了群体潜意识。鲁迅有一个透入人们灵魂的发现:“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南腔北调集·谚语》) 这是鲁迅的眼光,那种认为鲁迅解剖国民性是受西方传教士影响的“殖民思想”,是离开事物的本质,或把事物本质虚无化的不实之论。
痛快淋漓的智慧
香港版《弁言》还说:“谁能设想鲁迅仅凭一枝形小价廉的‘金不换’毛笔,却能疾风迅雷般揭开古老中国的沉重帷幕,赋予痛苦的灵魂以神圣,放入一线晨曦于风云如磐?他对黑暗的分量有足够的估计,而且一进入文学旷野便以身期许:‘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靑年一代‘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便赋予新文化运动以勇者人格、智者风姿。很难再找到另一个文学家像他那样深知中国之为中国了。那把启蒙主义的解剖刀,简直是刀刀见血,哪怕是辫子、面子一类意象,国粹、野史一类话题,无不顺手拈来,不留情面地针砭着奴性和专制互补的社会心理结构,把一个国民性解剖得物无遁形,淋漓尽致了。读鲁迅,可以领略到一种苦涩的愉悦,即在一种不痛不快、
奇痛奇快的大智慧境界中,体验着他直视现实的‘睁了眼看’的人生态度, 以及他遥祭‘汉唐魄力’,推崇‘拿来主义’的开放胸襟。他后期运用的唯物辩证法也是活生生的,毫无‘近视眼论匾’(参看他的杂文《扁》)的隔膜。我们依然可以在他关于家族、社会、时代、父子、妇女,以及文艺与革命,知识者与民众,圣人、名人与真理一类问题的深度思考中,感受到唯物辩证法与历史通识的融合,感受到一种痛快淋漓的智慧禅悦。他长于讽刺,但讽刺秉承公心,冷峭包裹热情,在一种‘冰与火’共存的特殊风格中,逼退复古退化的荒谬,逼出‘中国的脊梁’和‘中国人的自信力’。鲁迅使中国人对自身本质的认识达到了一个新的历史深度,正是这种充满奇痛奇快的历史深度,给一个世纪的改革事业注入了前行不息的、类乎‘过客’的精神驱动力。”
鲁迅杂文,得力于他那种随手拈来的杂学。民初鲁迅,是一个独特的精神存在。他以沉默排遣痛苦,也以沉默磨练内功。思想痛苦的医治,使思想者真正深刻地咀嚼出文化的滋味。如果没有民国初年的校古碑,抄佛经,搜集汉画像和金石文物,就没有这位具有如此深邃的精神深度,深知中西文化之精髓之鲁迅。
鲁迅的人文兴趣广泛,少好绣像、俗剧,长嗜古碑、汉砖和木刻,借以体验文化趣味和古人心灵。文学家的鲁迅,是以博识者作为其文化修养背景的,1925年作《看镜有感》一文,写得如此驱遣自如,诚然显示了博识者风采。杂文,乃是鲁迅创造的与民族国家共患难的文化方式。
强悍的骨头
鲁迅是大智大勇的启蒙斗士,《自嘲》诗云:“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骨头之硬,来自鲜明而热烈爱与憎的锤炼和淬火。“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女吊》写一种“民俗活化石”,甚至是“女鬼活化石”。“鬼”也有化石吗?鬼本该连着“黑暗”和“死”,鲁迅却从中激活强悍的生命,由此建构了现代中国文学上无可重复的意义方式和意义深度。
悲悯求索的情怀
由1918年写《狂人日记》的惊世骇俗,到1919年写《孔乙己》的委婉精妙,在不到一年间,鲁迅小说形式发生本质性的变化,显示了鲁迅文学世界的出手不凡和渊深莫测。在《孔乙己》中,鲁迅捡起故乡街市有如随风飘落的一叶陈旧人生的碎片,夹在狂飙突起的《新青年》卷页之间,由此审视着父辈做不成士大夫的卑微命运,行文运笔充满着悲悯之情。这就是他们的“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吗?其地名、其人名,充满反讽的张力。
不仅文章与文章之间追求思想形式的原创,而且书与书之间呈现了精神求索的独特的深度。《呐喊》冲击力强,《彷徨》反思性深。《祝福》反思五四的启蒙。辛亥过去近十年,五四大潮正在奔涌,然而讲理学的本家叔辈老监生鲁四老爷大骂的“新党”还是康有为,似乎历史并没有由于思潮推涌而迈步前进。
《孤独者》反思“孤独”。胡适1918年发表《易卜生主义》,里面引用易卜生《国民公敌》的话:“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独的人。”对此深度反思的结果,孤独的魏连殳,怎么能说的“世界上最强的人”呢?他只有一句“我还得活几天”,这是魏连殳求生意志的宣言,在行文中反复鸣响。在走投无路之际,他当了军阀杜师长的顾问,出卖人生价值为代价的,胜利意味着失败:“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伤逝》沉浸于对更年轻一代知识者的思想文化的反思,反思了易卜生《傀儡家庭》的浪漫性。本篇一开头就说,“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为全篇定下了哀婉的忏悔格调。哀婉源自对青年知识者的青春礼赞,以及对青春失落的哀伤。其中剔出了一种“被系住的蜻蜓的哲学”:“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这条摆脱不掉的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