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汉字教育的科学性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王宁访谈
《语文学习》李节
王宁,女,浙江海宁人,195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61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攻读文字训诂学研究生,师从我国著名文字训诂学家陆宗达教授。在训诂学方面,她与陆宗达先生合写了《训诂方法论》和《古汉语词义答问》,本人出版专著《训诂学原理》。在文字学方面,她从《说文解字》中发掘出“小篆构形系统”,由此创建了以描写为主的“汉字构形学”。又吸收了启功先生关于汉字书写的主张,创建了“汉字字体学”和“书写汉字学”。她在汉字标准化、规范化方面有突出贡献,是国家语委发布的《信息处理用GB13000.1字符集汉字部件规范》《现代常用字部件及部件名称规范》的第一列研制人,国务院发布的《通用规范汉字表》研制组组长。在语文教育方面,她发表多篇文章,特别关注语文学科的学理,是教育部教学与教材咨询委员会委员,也是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研制组的成员和普通高中课程标准研制组组长。
李节(以下简称“李”):1998年,顾黄初先生提出语文教育中存在着十大问题,其中排第一位的是“汉字教育被严重地忽视了”。(顾黄初《语文学科教育的百年步履》,《中学语文教学参考》1998年第1、2期)顾先生用的词是“汉字教育”而非“识字”“写字”,可见其所说的汉字教育不仅仅是会认会写,似应有更高的境界。比起十几年前,汉字教育是不是进步了?您怎么看?
王宁(以下简称“王”):我也和顾先生一样,称“汉字教育”,包括学校教育、社会教育与专业教育,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小学的汉字教育。汉字教育重要是因为汉字本身重要。小学一二年级是儿童接触书面语的开端,从此以后,孩子们要通过阅读来积累词汇,提高书面读写能力。汉字教育的目的,更重要的是要通过教学过程让学生产生对表意汉字构造特点和使用规则的感受。教学的科学性,不仅仅是教法问题,更重要的是学理问题。教师在学理上的精透和丰富应当是更为重要的。汉字教育要科学化,首先要提高教育者的思想境界。从20世纪50年代到2000年,各种识字教学方法有30多种。其中比较成熟的流派都有相当长的创建历史,有自己的代表人物和教学实验基地;适应不同的方法,各种教材、教具、参考书和工具书也相应产生。然而,关于汉字宏观理论的研究却未能及早介入汉字教学,作为表意文字的汉字所具有的规律也未能引起识字教学领域的关注,导致小学识字教学出现了一些问题,如识字年龄盲目提前、单纯追求速度和数量、教学方法单一等,极大地影响了小学语文教学的质量。2000年,教育部教材中心召开“全国小学识字教学研讨会”。我在这个会上
作了识字教学的主题报告,提倡识字教学科学化,建议小学识字教学不要搞流派,因为没有一种识字方法是自始至终都用的。2000年以后,教育部对识字教学的引导方向是要通过课程标准,解决汉字构形科学性和各种教学方法综合应用的问题。
李:“教师在学理上的精透和丰富”,指的是什么学理?汉字教育的科学性指的是什么? 王:学理指的是在对汉字的科学认识基础上必须把握的规律。汉字教育的科学性就是要尊重汉字的规律。所谓规律,最重要的是两条:第一,汉字是表意文字,字形的构建是可以讲的;第二,汉字是一个系统,字跟字之间是具备有序关系的。
李:语文教师该怎样理解“表意文字”和“汉字是一个系统”?
王:世界上的文字只有两种体系,一种是表意体系,一种是表音体系。口头语言有两个要素——音和义,记录语言的文字只能选择一个要素作为构形的依据,所以,文字形体直接显示的信息只能是语义或是语音。汉字构形的最大特点是根据汉语中与之相应的某一个词的意义来构形,因此,汉字的形体总是携带着可供分析的意义信息。例如“初”这个字,构形中体现出来的意义是“用刀裁衣”,裁剪是制衣的开始,这个形象用以表现“开端”“开始”的词义。构形中所体现的意义因社会约定而与字形较稳定地结合在一起,便成为一种可分析的客体,就是“构意”,也称造意。同一个字的字形,有时候不是很固定,繁简不同,但构意都是相同的,只是表达的细致程度不同。早期图形性强的文字常有这样的特点。字的构形渐渐确定,构意也渐渐有了系统化的倾向。汉字发展到小篆,构形产生了飞跃,一批兼有音和义的成字构件逐步形成,作为构形的基础。汉字有了这批构件,便有条件把甲骨文的多形符象形字改造为多义符拼合的会意字,并产生了一大批义符和声符相互制约的形声字。凡是同义的字,用声符别词,如“根、枝、条”都是树的部位,都从“木”,用声符来提示他们记录哪个词。“玩、完、冠、顽”都从“元”声,用义符来将它们分类而区别。这种形声字,大约占汉字总字数的87%(注:指小篆体)以上,成为汉字的主体。汉字逐渐形成了以形声为中心的构形体系。不论字数如何增加,汉字基础构件的数目都能保持稳定,只在四百多个上下浮动。汉字的个体字符不是孤立的也不是散乱的,而是互相关联的、内部呈有序性的符号系统。汉字构形系统确实存在,问题是如何将它描写出来,这也是汉字构形学的最终目标。
李:汉字构形学是一门怎样的学问?它能为科学的汉字教育提供普遍的学理依据吗? 王:汉字构形学是一门基础学科,它探讨汉字形体依一定的理据构成和演变的规律——包括个体字符的构成方式和汉字构形的总体系统中所包含的规律。我国传统教学方法的精华在于以“六书”为中心,用“六书”来教识字。《汉书·艺文志》中说:“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教之六书”就是解释一个字为什么这么写,建立一
个字形系统,建立字与字之间有序的联系。许慎的《说文解字》以“形”为纲,包含着十分宝贵的汉字构形系统的思想。但是,由于使用它的人解读文献的实用目的太强了,多着眼于对单个汉字的考据,而较少注重书中包含的构形系统思想。汉字构形学既是传统文字学的继承,吸取了中国古代“六书”的传统方法,又吸取了系统论的现代科学方法,使其更适应于当代。从理论上说,汉字构形学要抓住汉字因语素的意义而构形的特点,总结出汉字形义统一的规律,在此基础上,探讨如何通过对汉字形体的分析达到确定它所记录的词的词义的目的。
汉字构形学的应用很广泛。在普及方面,首先就是应用在各层次的汉字教育上。它在语文教学中的应用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根据汉字属性确定初期积累字的字表;二是科学讲解汉字的字理;三是通过表意汉字与词之间的关系来积累词汇;四是充分发掘历史文化在构意讲解中的作用。对语文教师来说,汉字教学要遵循科学规律,要依据汉字构形属性来讲解汉字;如果有人讲错了汉字,要能够运用汉字构形学的原理指出错误所在,这是识字教学中必须遵循的普遍学理。
李:作为教师,该如何认识汉字构形学原理对汉字教育的具体指导作用?
王:几个世纪以来,虽然汉字的具体构形方式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是从总体看,汉字并没有发生性质的变化,它的基本构形特点一直保持着。由于汉字的构形总是携带着可供分析的意义信息,这就决定了分析汉字构形的两个不可缺少的方面——构形与构意。汉字总是因义构形的。构形指采用哪些构件,数目多少,拼合的方式、放置的位置等,构意是指这种构形体现了何种造字意图,带来了哪些意义信息,又采用了何种手段来与相似字和同类字相区别。科学的汉字讲解,就是要在不违背汉字构形规律和演变规律的前提下,对构意直接、明确的字加以准确讲解;或对需要经过推源再来讲解的汉字,推源后再来讲解。在讲解个体汉字时,要把它放到汉字构形系统中去,找到它应有的位置再来讲解,以免讲错了一个,乱了一片。构件拆分也有如何拆分和如何归纳更合理的问题。这些问题只有对汉字构形规律有所了解,对汉字进行科学分析后,才能做出正确的解答。有些人存在一种错误认识,认为现代汉字已经是一堆没有理据的符号,可以随便讲,只要学生能记住就行。实际上,汉字学是一门科学,不科学地讲解汉字,会造成学生思想混乱,不利于他们对汉语汉字的进一步学习。 李:2011年版课标中的基本字表,是根据汉字构形的相关研究成果确定的?这个基本字表对于转变教师的汉字教育观念有什么作用?
王:教师在识字教学中有一个误区,就是拼命教生字,越陌生的字越让学生记。我们希望能倒过来。越常用的字越应该教好教透。把原来的识字教学和阅读教学结合的分散识字与基本字带字的集中识字这两种方法结合起来。因此,生字只要注了音,讲篇章时学生能够认识就可以了,重要的是把基础字讲好。课标基本字表是考虑了多方面的标准确定的。这300个字构形简单,构字率高,我们要充分利用,重点分析,讲解透彻,这将有利于形成学生归纳综合的思维方法,对汉字构形系统的显示有作用,还有利于学生在认同归纳中产生分析的习惯,培养学生在符号不断重复的情况下的归纳概括能力。例如,“京”“亭”,与“高”比较,可以归纳出它们的形体都来源于高的建筑物,而音义又有差异。例如“女”字,在儿童口语中单独出现的频率不高,字形的象形性也已经减弱,单独记忆它的形体有难度,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