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记忆——关于香港
曾经有人说,不管走过多少地方,心里最爱惜最记挂最放不下的,始终是故乡。 很遗憾,我是个例外。有一天被问到上边的问题,我静思良久,一心只想起香港。 走过一些地方,写过更多个地方,去过的当然不怕讲错,没去过的更加放胆胡来。独独一直回避香港,就像一个写小说的人写遍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却永远拒绝在作品中描述他的亲人一样,香港牵扯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情感我自己的记忆,我不知道怎么样写它,怕写不准,写不尽,生生地轻薄了它,轻薄了自己。
动笔比放弃还困难,最终我不得不选择意识流,从零碎的记忆片段中尝试拼凑起香港的形象,并且浅薄地触及一些幻灭与重生。我知道这篇文章势必将一直离题千里。它不会是关于香港,写到最后我会发现,我一直在讲我自己。
2012年12月22日清晨五点半,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幻想世界末日。之后我突然想到黄家驹,想起他说,只要有音乐,就不会有世界末日。
我想起在《怀念一九九三》里,自己一笔一划写下并心心念之的字句——真的会有世界末日么?一次又一次,总是最坚强的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以香港为背景,我的思绪一路铺展开去,在那个充满生命悬念的生涩的早晨,被什么力量牵引着悠悠地走,逆流而上穿过坚忍的成年、低回的青春、嚣张的少年,无处停留,疲惫而辛苦,却温暖而深刻,一发不可收。
香港是什么?一万个人心里,有一万个答案,或许涉及不同的独家珍藏。
它与任何一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国际都市有什么不同?在我眼中,香港有灵魂,其灵魂来自记忆。香港人的集体记忆,是旧家乡混血时代水乳交融的别样风韵,难言的牵肠挂肚,如同谢安琪在《喜帖街》里,娓娓唱尽港人亲眼目睹时代变迁星移斗转、亲身体验流光潋滟刹那改头换面后的失落感,说的似乎是面对现实应有的练达,却横听竖听总听得满耳叹息。
我的香港记忆,是李碧华笔下的老香港石塘咀红牌阿姑颠倒众生的慵懒娇媚,是古惑仔电影里在世界背面率性生存的另类都市童话,是我被Beyond的质问、周星驰的阴郁、王家卫的寻寻觅觅、亦舒的巴巴辣辣逐渐扶持起来的青春,是我有爱有恨、有笑有泪、有进取有堕落的繁忙华年??曾经那样艰难的成长,跌宕起伏,错落有致,飘忽不相待。
记忆之所谓珍贵,因为它是绝版,是孤本,它永无被涂改被复制被取代的机会,不管你如何对它,懂得珍惜抑或刻意轻视,它都停留在原地,一脚踩去天荒地老。
2003年,于香港和我的关系,是很重要的一年。
本来我还是一个刚刚毕业没钱没工作空有一腔傲气的傻孩子;本来我还打骨子里崇尚爱憎分明拒绝灰色地带;本来我还以为时间过得很慢很慢,需要做很多事情才能把早晨变成晚上,把春天变成冬天;本来我还以为彼时彼刻眼睛看到的、手指触摸的、怀里揽住的,都是我的拥有,可以原封不动地去到一生一世那么长远。
然后2003年倏忽来临,香港与我一起,经历层出不穷的意外和变迁,明明撞了人伤了性命却刹不住车般的,跨越时间的断档。那一年香港教会我,有些失去如果势必要来,就容不得我去追问半句原因;那一年香港教会我,除了黑和白,这个世界还有各种深浅不一的灰;那一年香港教会我,懂得敬畏命运的安排、敬畏岁月的节奏,是多么宝贵的大智慧,世上芸芸众生,多数求之而不可得。
2003年3月,香港因“淘大花园”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屋苑,在一夜间引世界瞩目。我在电视里看到沙田威院生离死别的哀绝恸绝满目壮烈,看到金钟街头戴着口罩低头疾奔的人们个个面目模糊,看到政府封楼封屋停工停学,百姓沉默无语眼神空洞。东方之珠突然“告急”,我并无恐惧,只是感觉到一阵苍白的陌生,老电影里狮子山下白手兴家的香港精神,已经几乎快要被这一场没来头没因由的灾难吞没。
2003年4月1日,“文华酒店”这个名字深深刻进脑海。当晚BBS上一片唏嘘,我整夜不听那人的歌,只通宵单曲循环黄舒骏的《改变1995》,那把懒散厌倦的声音悠悠地念:“张国荣终于开心地承认他是个gay??”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方悬空良久,却终究无言,想起演唱会上他把长发在脑后攒成发髻,眼神里是那样深切的想往和卑微,无非是一袭平凡与平和
的风情,命里春秋,终生忐忑,开心何为?
2003年6月,为家驹十周年,我写下那篇后来在朋友圈中流传甚广、曾经被小灿用“字字泣血”来形容的《怀念一九九三》。文章写到一半儿的时候,我在电光石火间蓦然领会“怀念”的意义,于是整个香港被我简化为二楼后座墙角里一把幽暗的吉他,明暗不分,晨昏不辨,从一个思念的结点上将泛音远远地发散开去。像是小时候用我妈手边的毛线球恶作剧,拉住线的一端,那样绵长地放出去,不知所踪。
2003年7月,香港爆发史无前例的50万人大游行,可以得到的消息并不多,需要花点儿心思才能看清全貌。我不懂政治不懂什么利用与被利用,所以寻来寻去也只得半个真相,只是看到现场图片不免触目惊心,一副箭在弦上岌岌可危的派头。奇妙的是,我天真的世界观依然帮我在热火朝天的控诉背后隐约听出深沉的希望与寄托,爱之深责之切,好过冷漠的无欲无求。
关于那个炎热夏天的记忆混乱至极,若干年以后回想时,维港对面和上海外滩的景象常常被我混淆在一起,都是一片灰蒙蒙面目可憎的人头攒动,心生厌恶,不堪回首。
2003年8月,我买了两张票,一个人在工体看了Beyond三子,跟所有人一起站在凳子上振臂高呼涕泗横飞地吼足三个钟头。演唱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舞台中央突然出现黄家驹的影像,全场瞬间沸腾,我穿过眼前林立的手臂,从凳子上跳下去,抬头看天空。旁边不认识的男孩激动之下扑过来拥抱我,我整个心思都在别处,感觉突然放下了一颗心,或是一件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事情终于完成,或是毛线球的终点终于与另一团的起点连接起来,自此不再想、不再找、不再问。
还差一天就熬过这一年时,漂亮地完成了八场告别演唱会的梅姑也终于妥帖交差撒手人寰。得到消息时我正坐在驾校的教室里上交规课,很清楚地记得当时在心里默默哼了一首《歌之女》,脑海里浮现红磡舞台上披着婚纱的那一个绝美回眸。这一次我不感觉太大的悲哀,只有很深很深的失望,关于那些年我梦里的香港,关于石塘咀阔少与红牌阿姑间的那一笔销魂情债,衣香鬓影游园惊梦,遗迹应无限,芳菲不可寻。
2003年,我的视线从未离开香港,而香港在我眼前是形形色色赤裸的灰,我在自己的日子里埋着头拼命地走,心下隐约感觉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关于香港,关于我自己。
熬过无论如何都该被载入城市史册的2003年,香港在世人眼前渐渐模糊了原本的样貌,转而向着另一种明媚前行。星光大道、幻彩香江,无穷无尽的清拆与兴建;艺人北上,合作迭起,没完没了的购物自由行??原本在别处的我们这些人,都在尽情享受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亲近,假装自己从来不曾怀念,若干日子之前浓重的殖民色彩世遗的魅惑,以及灯火昏暗的后巷中隐藏的无底秘语。
过完那一年,我自己的生活也突然开始马不停蹄。很多次经过香港,有时短暂停留,有时甚至只是过境,在机场里仰头看看城市上方的天空。我刻意蒙上眼睛不去认真看它,因为知道未达最恰当的心境与时机,怕一个不小心看走了眼玷污了我长久的想象。匆匆来去,有时生活得用力过猛,反而钻了牛角尖不记得为了什么定要如此,我的脚步密集到我根本失去思考和感知的能力,那样的奔波让我没有机会放慢速度,等幸福跟上来。
直到2010年,一切戛然而止。
2011年初的冬天,我完成意义重大的一次独自旅行,很彻底地,把自己扔进香港。 我揣着一张八达通走遍港岛九龙新界北,在迪斯尼混在一群孩子们中间从上午疯玩到天黑,在花园街逛波鞋在鸭寮街逛手机跟老板无休止地杀价,爬大屿山看日落跑去西贡找海鲜,坐在摆着四张桌子的茶餐厅里吃烧腊饭看旁边的出租车司机对着一碗素面读报纸,跟捏脚店里从江西来的技工小伙子聊天儿,坐在叮叮车上层俯视车水马龙,在旺角最繁华的街区扰攘喧哗的闹市头顶寻觅雅致文艺的二楼书店,坐在将军澳华人永远坟场十五段六台二十五号的墓碑前,四围寂寥,听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我终于得到一个机会认识它、认识自己,并且发现,我们其实都不是原本以为的那个样子。
中环地铁站里的人们并不比北京CBD的白领们走得更快,公共屋邨鸽子笼般的格局看起来并不比上海的弄堂更宽敞,逛街市买菜的师奶们杀起价来并不输过我家隔壁的大妈,出租车司机的抱怨并不比北京城的哥的姐们的更少更委婉,海港城和王府井一样逼着我的密集恐惧症发作,兰桂坊那条斜斜的石板路即便是穿球鞋,走起来也并不舒服??
我常常在某一个转角过后突然停步,感觉某一幕场景似曾相识,却终究相去甚远。冥冥中现实与想象间的偏差扑面而来,我不急不慌,敞开全部感官接纳它,帮它打开被我的沉重
期待扭曲的表象,慢慢拉近儿时和现今之间的距离,揭露它内里的底蕴,看清今时今日的香港,是否已不复当年光阴。
而香港懂怀旧。庙街一家海味铺三十岁出头的年轻老板,一边接待客人一边陪我聊够两个小时,自己的祖辈如何开起这家铺面,如何代代相传经营了足足六十年,隔壁那家干果铺掌柜的老爹老娘如何如何,再往前走那家药铺的老板是看着他长大的世叔,当年永和杂货铺结业时有多少人走去拍照留念,人们又是怎样向政府争取保留天星码头、皇后码头??“按你们的说法,这条街上剩下的都是‘老字号’啦,不过也是越来越少了??”轻浅的一声叹息被咽下一半,我突然无法言语。
而香港懂生活。白领们收工后在酒吧里happy hour谈笑风生时,三行的工人们正收拾起搵食工具开赴大排档几支大啤聊足一晚;浅水湾别墅区的富人们在周日上午享受阳光海滩时,天水围的十口之家正约齐了男女老少在平价酒楼里围坐一桌吃早茶享受天伦之乐;名店区不乏阔太名流一掷千金,女人街一样有人懂得欣赏它的小情小调;农历年假期来临,有人选择出埠旅行,也有人例必逛花市,大朵小朵地把家里布置起来??你好你的好,我笑我的笑,明白真正的快乐由心而生,不靠心外的一切。
而香港懂豁达。经历过金融危机、非典疫情,眼见破产才俊自绝、邻里成片倒下,是普通百姓切肤的绝望,需要多大的勇气、智慧和力量才能恢复元气重振旗鼓,不是当局者永远不能真切体会。“今日我们的家发生事,我一定得走出来告诉全世界,无论大家如何看香港,我们会尽快清理我们的家!”2003年金像奖典礼上曾志伟的一席开场白,全城动容,全城会心。有些性格是上天的赐予,有些性格或许则是被动的磨练,放弃者由他放弃,懦弱者由他懦弱,剩下来的,路总是要往前走,由不得不爬起身来,唯有一笑应对,尽力走好它。
而香港懂希望。或许因为希望得深切,所以才能扛过一次又一次失望,相信最好的仍未到来;或许因为希望得坚定,所以才会在困难与挫折之下留一条乐观的伏线,我知道我会更好,因为我值得;或许因为希望得纯真,所以对自己对他人都留了一线包容,将曾经陌生的一切融入这片弹丸之地;或许因为希望得透彻,所以接受改变与失去时,才会勇敢过一个遥远的我。
回到北京的当天,我趴在床上给一个人写一封没有去向的信,我说,这一次我真的认真看了它,它跟你我想象的都不一样,而我终于放心承认,但你终将被蒙在鼓里。
其实,一生一世被蒙在鼓里的,何止对方一人?
宝地香港,曾经是多少人梦中的天堂,时过境迁,我们依然懂做梦,但梦里永不再有天堂。
在还没有开始背上负担的那些光景里,总是喜欢把自己表现得深沉并复杂,借以掩饰年轻的单纯与简陋。后来,越来越沉重的时光逐渐累积在肩头,生命真的变得复杂和厚韧,两面三刀折射在脸上,圆润沉实,经络分明,却反而宁愿以最简略的内心最直白的微笑面对过去,内里隐藏多少包袱,都是有口难言。
不求你明白,但心里太清楚,你断不会不懂。 所谓记忆,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