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犬儒主义面面观
---徐贲(美国圣玛利学院教授) 《凤凰周刊》2015年第5、6期
人们玩这个假面游戏主要是为了自保,谁都知道假面后面藏着一张怎样的真面孔,这是一个毒害人际信任和相互尊重的犬儒游戏。
“犬儒”(cynicism)并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文概念,只是因为我们觉得可以用它来言说许多其他概念无法说到点子上的事情,这个概念才在中文里有了根基。我们通常是用概念说事情,而不是谈论概念本身,但是说着说着,可能就被引向对概念本身的思考。一旦我们开始对许多不同的事情运用“犬儒”这个说法,我们就会想了解,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犬儒”开始的时候并不是一个文化概念,而只是对个别现象(如犬儒始祖第欧根尼的古怪言行)的直接认识。它是具体的,也是表象的。今天,我们把犬儒用作一个综合多种现象的文化概念,它通过重新联系和组合,把现代犬儒主义的一些不同方面加以集合。
这样一来,它就不能只是局限于个别行为表现,而是必须予以更加全面的整合。我们不妨从一些基本的犬儒形态——古代犬儒和现代犬儒、抵抗的犬儒与顺从的犬儒、无权者的犬儒与有权者的犬儒、普通人的习惯性犬儒与精英分子的知识犬儒——来整合了解与我们现今文化状态有关的现代犬儒文化。
一、古代犬儒与现代犬儒
古代犬儒以戏谑为乐
说起古代犬儒主义,人们首先会想到那个住在旧木桶里、叫马其顿年轻的君主亚历山大王不要挡他太阳的第欧根尼(约公元前412—前324)。对这位与柏拉图同时代的犬儒怪人,历史上并没有确切的记载,早在古代,他已经就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文学性人物。对此,美国政治学教授恰罗普卡在《人人知道:犬儒主义在美国》一书里写道:“传说中的第欧根尼是犬儒的典范,在古希腊时代就推行犬儒的原则。第欧根尼的真人事迹不明,令历史学家们苦恼不已。但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这个如此能引起读者共鸣的人物角色,正可供他们发挥想象,添油加醋,重新创造。从一开始,第欧根尼就是一位明星。”
第欧根尼所代表的古代犬儒把文化和文明秩序视为对人的败坏。古代犬儒要把人重新放置到一个能超越这种秩序的基石上,那就是“自然”。自然并不只是“万物自然”,而且更是“人性自然”。他们认为,唯有以自然代替社会文化,人才有望化解来自文化影响的对未知因素(神念、神力、来世)的恐惧和焦虑。这一观念
影响了古希腊、罗马的一些思潮(如斯多葛派),也影响了不少近代思想家(如卢梭)。超越文化规范、法律、传统,就会对外在的“好东西”(财富、权力、名声和其他由攀比而来的成功)不以为意、无所欲求。这是获得更真实、更确实、更自由的满足和幸福的不二之途。这种自由就是人的主体纯真。
古代犬儒以戏谑为乐,喜好讽刺和嘲笑。戏谑乃人性的天然喜好,古代犬儒主张“依照自然生活”,指的是内在的人性自然,不是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的外部自然。自然美景也是一种“好东西”,与其他来自外部的“好东西”一样,它也会成为人主体自由的羁绊。犬儒主义的原则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持一种戏谑的纯真。一条狗在暖和的阳光下,快乐地在地上打滚,这是出于本能的动物纯真,但是,犬儒所主张的天然纯真与此不同,那是一种经过理性选择的,并有理性原则的天然纯真。阳光灿烂也好,疾风暴雨也罢,犬儒的天然纯真都对此无动于衷、泰然处之,因为他的快乐来自内心的自由,而不是外部的犒赏。 在雅典城邦里,奉行人性自然的第欧根尼是个异类,他拒绝相信的是雅典城邦最引以为傲的政治秩序和哲学。他是一个流亡到雅典的外来客,没有家庭和名声的羁绊,这反倒成全他当一个彻底的旁观者。绝大多数雅典人都相信他们的民主秩序,但是第欧根尼告诉他们,这是一个靠不住的制度。他对雅典哲学家们的政治和美德学说同样嗤之以鼻,对雅典的那种苏格拉底式辩证说理也不以为然。他故意用自己那一套身体表演的“不说理之理”来颠覆话语的说理,在他眼里,话语言辞不过是一种表象的游戏。
德国思想家彼得·斯洛特迪克在《犬儒理性批判》一书里称第欧根尼是“抵抗表象游戏的第一人”。在第欧根尼看来,国王和哲学家是政治和社会表象游戏的高手和得利者,比起讥讽国王来,他更喜欢捉弄哲学家。斯洛特迪克说了这样一个第欧根尼对哲学家的恶作剧,“柏拉图把人类定义为无羽毛的双脚动物,受到人们的赞赏。第欧根尼把一只公鸡拔光了毛送到柏拉图的学校里说,?这就是柏拉图的人?”。
第欧根尼曾经是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反过来嘲笑第欧根尼,“这个人就是疯了的?苏格拉底?。”意思是说,你这个疯子,苏格拉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学生!在雅典的正经公民眼里,第欧根尼正是一个“疯子”, 一个和流浪狗差不多的人物。他以近于疯狂的身体表演提醒那些正经公民们:你们的生活方式、物质欲念、政治权力都是违背自然的,都是罪恶和可耻的,你们只有抛开那些造作虚伪的习俗,摆脱那些繁文缛节和奢侈享受,才能得到人应该享受的真正幸福。 第欧根尼用极端的刺激手段劝谕世人,冷嘲热讽、尖酸刻薄。斯洛特迪克说,“他开启了用讽刺来抵抗的传统,开创了一种不文明的启蒙。”第欧根尼愤世嫉俗
的启蒙方式混杂着积极的和消极的两种因素。他想要开启世人,但并不文明,他是权力、金钱面前的卑贱弱者,但却要占据一个有批判主张的强者位置。他过着一种在众人看来像狗一样的生活,但却坚持这是最适合人类的自然活法。正如文化批评家古德法伯在《犬儒社会》一书中所说,犬儒主义对后世有积极影响也有消极影响,“?犬儒?这个词也有正反两种不同的意味”,“在第欧根尼以后的时代里,犬儒主义哲学有过许多曲折和变化,对权力有批判的,也有忍耐的,还有为之辩护的。到罗马帝国的时候,犬儒就已经变成了一种对现状逆来顺受的教条”。 古代犬儒主义从公元6世纪开始失去影响,“文艺复兴”时期再度影响西方的一些思想者,这时候它已经演化为一种以揭露主流文化虚伪价值观为主要目的的讽刺、诙谐文学手段。犬儒主义被一些重量级文学家和思想家用作批判工具,包括伊拉斯谟、蒙田、托马斯·莫尔、拉伯雷、本·约翰逊、斯威夫特、卢梭、狄德罗和尼采。这个时期的犬儒主义已经与第欧根尼没有多大关系,它对后世的主要影响就是帮助形成了现代犬儒主义的一些文字风格和话语特征。
这些特征在当今中国的大众犬儒主义表现中也颇为常见,例如,文字游戏(谐音或双关语,如“砖家”“叫兽”“草泥马”)、诙谐故事(政治笑话和段子)、尖酸刻薄抖机灵(顺口溜、打油诗)、挖苦讽刺(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粗俗搞笑(痞子文学、恶搞经典)、语言颠覆(无厘头、搞笑、戏说)、文字游戏(如“打酱油”“猿类”等等)。 犬儒基本特征是“不相信”
对文艺复兴后的犬儒主义演变,文化批评家凯尔德维尔写道:“18世纪初,犬儒主义的现代定义已经出现,现代犬儒主义的特点已经不只是挑错、尖刻、嘲讽,更多的是苦涩和怨愤??到了19世纪,终于有了这样对犬儒的定义:?犬儒:倾向于嘲骂和吹毛求疵。?今天的犬儒经常是一个不相信人类会有真诚行善动机和行为的人,也是一个习惯于用轻蔑和嘲讽来表达这种不相信的人。”
今天,几乎所有对犬儒主义的字典定义都与19世纪时的定义大同小异。犬儒的特征是不加分辨地怀疑和否定所有善意、善行和善良价值的可能。犬儒只相信人类的行为受自私动机驱使,因此总是朝败坏、邪恶、阴谋诡计的方向去猜度和确定他所看到的事物。犬儒主义成为一种不仅是“处事”(看待事物)而且是“处世”(看待世界,包括他们自己)的生存方式。《韦伯斯特大辞典》对犬儒的现代定义是有代表性的:一、挑刺、嘲笑、讽刺;二、不相信或装着不相信普通人接受的道德价值观和人类行为真诚的善良动机,把自私自利认作唯一可能的动机;轻蔑、鄙视、嘲讽的怀疑和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