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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越世家》中的范蠡
作者:张文江
来源:《贵州文史丛刊》2014年第02期
摘要:本文认为《史记·越世家》中的范蠡,可以作为《史记·货殖列传》的补充,《越世家》中的范蠡,关注的是政治,但又能从政治到经济。他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政治的成分,通过经济获得了相对的自由。
关键词:《史记·越世家》范蠡政治 经济
中图分类号:K20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14)02-8-13
《史记·越世家》中的范蠡,可以作为《史记·货殖列传》的补充。《货殖列传》关注的是经济,从经济到政治。《越世家》中的范蠡,关注的是政治,从政治到经济。两篇文章合观,彼此呼应,方才题无剩义。
《货殖列传》讲述了四个商人:计然、范蠡、子贡、白圭,各有其不可磨灭的精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范蠡,他可以说是中国商人之祖。文章的核心理念“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无论如何强调也不为过,值得反复琢磨。
《越世家》记述吴越争霸。中国春秋时代的霸业,从黄河流域到长江流域,又从长江中上游到下游。到了春秋末期,发展为吴越争霸,其过程几经曲折,越国先胜后败。越王勾践痛定思痛,在范蠡、文种的辅佐下,卧薪尝胆,再次战胜吴国,重新崛起称霸,这段故事在中国人人知道,并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我们要讨论的是其中的一段插笔,从这里开始了另外的故事。
范蠡事越王勾践,既苦身勠力,与勾践深谋二十余年,竞灭吴,报会稽之耻。北渡兵于淮,以临齐、晋,号令中国,以尊周室,勾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
范蠡辅佐越王勾践。事,辅佐。“苦身劾力”,非常辛苦地做一件事情,苦其心志,苦其身体,卧薪尝胆。劾力,齐心合力。他和越王勾践处心积虑地奋斗二十多年,终于灭吴,报了当年被吴王夫差和伍子胥打败的仇,一雪会稽之耻。然后渡淮河到北方去,用军事力量威胁齐和晋这样的中原大国,耀武扬威,处于周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越国的全盛时期。勾践成为春秋末年的霸主,范蠡的功劳最大。上将军是一国最高军事长官的封号,大体类似于总参谋长。
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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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成功事例,古往今来甚多,并不怎么稀奇。范蠡的特殊是在返回以后才真正显了出来。“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道家忌盛忌满,从古到今,没有例外。 且勾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
同时,他也了解勾践的政治品格,知道他可以同患难,不可以共富贵。何去何从,正是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刻。以当时的形势而言,城邦在战争时期产生的战力,进入和平时期以后,由于对外的目标消失,必须经历一个再平衡的过程。这个的类似于杠杆过程,在中国历史上,往往并不以和平的方式体现。
在以后的时代中,曾国藩也是作出决断的,那是在1861年打下安庆的时候,还在太平天国消灭之前。此时他已经决定收敛了,往低的地方走,一退到底,否则有可能来不及(参见拙稿《曾国藩的学术和人生》)。
为书辞勾践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
范蠡写封信试探了勾践一下,信中的措辞非常冠冕堂皇,其实在看收信者的反应。范蠡通晓古今,也深知勾践的为人,虽然大体决定了,但还是要看看他的态度,再下最后的决心。没有看到明确的信号,他得不到出走的动力。
勾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
真是一代霸主蛮横的口气。我们现在正好享受成功,过去那么拼命奋斗,不就是为了今天痛快享受,过上好日子吗?然而,如果把国家分为一人一半,另外有个人可以随时制裁你,那一半国家要来有什么用?虽然得到一半国家,原来还是傀儡,随便可以加诛,哪里还谈得上分国而有之?再说,最大的功劳其实是奖赏不了的,奖赏一旦到了顶,剩下只能是加诛了。 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
范蠡于是下了最后的决心。你可以发布你的命令,我却要对得起我自己。接收到的信号非常明确,毫无疑问,决不能再留下了。愿意留下的人有,那就是当年并肩作战的文种。没有办法,不是我不叫上你,我只能自己走。文种想,当初我们搞革命,还要接着搞建设呢。等到他最后明白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世家》“与文种书”,《淮阴侯列传》语异意同)的道理,已经来不及了。
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
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绝不回头,因为这是逃跑。“装其轻宝珠玉”,因为是乘船,不能带分量过重的东西,决不能贪恋。“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带上他最亲密、最得力的部下或学生,直接去了海上。孔子当年也一度想带子路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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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公冶长》)“乘舟浮海以行”,《货殖列传》原文是“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这是太史公的政治理想,“江湖”有跟朝廷对抗的意思,“乘扁舟”是他内心克制不住的潇洒和浪漫(参见拙稿“《史记·货殖列传》讲记”)。《国语·楚语》原文是“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其实就是从东南的湖泊中出来,然后辗转往江海上走,从东海经黄海到渤海。 于是勾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
既然潜在的威胁消失,勾践也就不为难他了。范蠡毕竟有大功劳,以会稽山为奉邑,照顾好他的家族乡里。所以一定要彻底地走,才能善始善终。
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
“浮海出齐”,在茫茫大海上颠簸航行,最后在齐国上了岸。以当时的航海技术而言,这样走其实是有生命危险的。“变姓名”,改换姓名,销声匿迹,以免被人追踪。追踪他的人,估计主要有两路:一路是越王勾践的人,不放心他的消失。一路是当年的老部下,想跟着他再次起事。“鸱夷”是一种酒袋,可以展开,也可以卷起来。孔子所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可以相应“鸱夷”的形象。
“耕于海畔”,在齐国沿海种田。这里的“苦身戮力”,就是上文的“苦身劾力”,再一次艰苦奋斗。第一次“苦身勠力”是君臣同心,用政治振兴国家。第二次“苦身戮力”是父子同心,用经济振兴家庭。“劾力”和“戮力”意义相同,就是齐心合力,并力、勉力。“劾力”用的是全身的力气,或者说吃奶的力气,而“戮力”的偏旁为“戈”,相通于杀戮的戮,好像是拼了性命,从千军万马中挣扎出来。你看范蠡真是潇洒,“乘扁舟浮于江湖”,挥洒千金,然而,他吃过多少苦、花过多少功夫你知道吗?所以我有个说法,一个人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做些什么,决定他自己的命运。老天所看到的,自己也能看到,所以用不着算命,也用不着骗自己。往往在关键的时刻,这个人成功了,那个人没有成功,这些说不清的巧合中,包含很深的因果。 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
父子齐心协力地劳作,很快就积累起财富来。范蠡用政治的眼光来看经济,当然是洞察了,再加上吃苦耐劳,当地的人不能和他竞争,于是马上就富裕了起来。 齐人闻其贤,以为相。
所谓“民以食为天”,谁搞得好经济,谁就能当宰相。
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 他虽然获得了成功,但还是感到有危险。这条经济的路线,终究跟政治搭着界。我根据时间推测,范蠡为齐相之日,正是田氏坐大之时。天下形势由春秋渐渐转入战国,然而他已经不愿加入此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