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汉佛经对勘丛书》总序
印度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国,译经活动也随之开始。相传摄摩腾和竺法兰所译《四十二章经》是中国的第一部汉译佛经。这样,汉译佛经活动始于东汉,持续至宋代,历时千余年。同样,印度佛教自七世纪传入中国藏族地区,藏译佛经活动始于松赞干布时期,持续至十七世纪,也历时千余年。据赵朴初先生在《佛教常识答问》中的说法,汉译佛经共有“一千六百九十余部”,而藏译佛经共有“五千九百余种”。[①]中国的佛教译经活动历时之久,译本数量之多,而且以写本和雕版印刷的传承方式保存至今,堪称世界古代文化交流史上的一大奇观。
印度佛教在中国文化土壤中扎下根,长期与中国文化交流融合,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就汉文化而言,最终形成的传统文化是以儒家为主干的儒道释文化复合体。汉译佛经和中国古代高僧的佛学著述合称汉文大藏经。它们与儒家典籍和道藏共同成为中华民族的宝贵文化遗产。为了更好地继承和利用文化遗产,我们必须依随时代发展,不断对这些文献资料进行整理和研究。儒家典籍在中国古代文献整理和研究中始终是强项,自不待言。相比之下,佛教典籍自近代以来,学术界重视不够,已经逐渐成为中国古代文献整理和研究中的薄弱环节。
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中国台湾地区编辑的《中华大藏经》是迄今为止汇集经文数量最多的一部汉文大藏经。其后,八、九十年代,中国大陆地区也着手编辑《中华大藏经》,已经出版了“正编”。这部大陆版《中华大藏经》(正编)以《赵城金藏》为底本,缺失部分依据其他十二种汉文大藏经补足,同时选取八种汉文大藏经作为校本,在每卷经文后面列出“校勘记”。可惜,这部《大藏经》的编辑只完成了一半,也就是它的“续编”还有待时日。这种收集经文完备又附有“校勘记”的新编汉文大藏经是为汉传佛教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奠定坚实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可以进一步开展标点和注释工作。
与汉文大藏经的总量相比,出自现代中国学者之手的汉文佛经的标点本和注释本数量十分有限。为何这两种《中华大藏经》都采取影印本,而不同时进行标点工作?就是因为标点工作的前期积累太少,目前还没有条件全面进行。而对于中国现代学术来说,古籍整理中的标点和注释工作也是不可或缺的。因此,有计划地对汉文佛经进行标点和注释的工作应该提到日程上来。唯有这项工作有了相当的成果,并在工作实践中造就了一批人才,《中华大藏经》的标点工作才有希望全面展开。
对于佛经标点和注释的人才,素质要求其实是很高的:既要熟谙古代汉语,又要通晓佛学。同时,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在汉文大藏经中,汉译佛经的数量占据一多半。而汉译佛经大多译自梵文,因此,从事佛经标点和注释,具备一些梵文知识也是必要的。此外,有一些佛经还保存有梵文原典,那么,采用梵汉对勘的方法必然对这些汉译佛经的标点和注释大有裨益。这就需要通晓梵文的人才参与其中了。
过去国内有些佛教学者认为留存于世的梵文佛经数量很少,对汉文大藏经的校勘能起到的作用有限。而实际情况并非这么简单。自十九世纪以来,西方和印度学者发掘和整理梵文佛经抄本的工作持续至今。当代中国学者也开始重视西藏地区的梵文佛经抄本的发掘和整理。由于这些抄本分散收藏在各个国家和地区,目前没有确切的统计数字。虽然不能说所有的汉译
佛经都能找到相应的梵文原典,实际上也不可能做到这样,但其数量仍然十分可观,超乎人们以往的一般想象。例如,在汉译佛经中占据庞大篇幅的《般若经》,其梵文原典《十万颂般若经》、《二万五千颂般若经》和《八千颂般若经》等均有完整的抄本。又如,印度出版的《梵文佛经丛刊》(Buddhist Sanskrit Texts)收有三十多种梵文佛经校刊本。其中与汉译佛经对应的梵文原典有《神通游戏》(《方广大庄严经》)、《三昧王经》(《月灯三昧经》)、《入楞伽经》、《华严经》、《妙法莲华经》、《十地经》、《金光明经》、《菩萨学集》(《大乘集菩萨学论》)、《入菩提行经》、《中论》、《经庄严论》(《大乘庄严经论》)、《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阿弥陀经》、《庄严宝王经》、《护国菩萨经》、《稻秆经》、《悲华经》、《撰集百缘经》、《佛所行赞》、《如来秘密经》(《一切如来金刚三业最上秘密大教王经》)和《文殊师利根本仪轨经》等。此外,诸如《金刚经》、《维摩诘经》、《阿毗达磨俱舍论》、《因明入正理论》和《辨中边论》等这样一些重要的汉译佛经也都已经有梵文校刊本。因此,对于梵汉佛经对勘在汉文佛教文献整理和研究中的学术价值不能低估,相反,应该予以高度重视。
其实,梵汉佛经对勘不仅有助于汉文佛教文献的整理,也有助于梵文佛经抄本的整理。梵文佛经抄本整理的主要成果是编订校刊本。因为梵文佛经抄本在传抄过程中,必定会产生或多或少的文字脱误。这需要依据多种抄本进行校勘,确定正确的读法,加以订正。除了利用同一佛经的多种梵文抄本进行校勘外,还可以利用同一佛经的平行译本进行对勘。尤其是在有的梵文佛经只有一个抄本的情况下,利用平行译本进行对勘就显得更为重要。正是这个原因,长期以来,西方、印度和日本学者在编订梵文佛经校刊本时,都十分重视利用梵文佛经的汉译本和藏译本。但对于西方学者来说,掌握古代汉语比较困难,因此,从发展趋势看,他们越来越倚重藏译本。相比之下,日本学者在利用汉译本方面做得更好。
近一百多年来,国际佛教学术界已经出版了不少梵文佛经校刊本,同时也出版了完整的巴利文三藏校刊本。这些校刊本为佛教研究提供了方便。学者们依据这些校刊本从事翻译和各种专题研究。在此基础上,撰写了大量的印度佛教论著和多种印度佛教史。如果没有这些校刊本,这些学术成果的产生是不可设想的。这从这些著作中引用的梵文佛经校刊本及其现代语言(英语、法语或日语)译本资料便可见出。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有些重要佛经缺乏梵文原典,西方学者还依据汉译佛经转译成西方文字,如英译《佛所行赞》(梵文原典缺失后半)、德译《维摩诘经》(译于梵文原典发现前)、法译《成唯识论》、法译《大智度论》、法译《摄大乘论》、法译《那先比丘经》和英译《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等。又鉴于印度古代缺少历史文献,他们也先后将法显的《佛国记》、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慧立和彦悰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义净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和《南海寄归内法传》译成英文或法文。这些都说明国际佛教学术界对汉文佛教文献的高度重视。只是限于通晓古代汉语的佛教学者终究不多,他们对汉文佛教文献的利用还远不充分。
而中国学术界直至二十世纪上半叶,才注意到国际上利用梵文佛经原典研究佛教的“新潮流”。引进这种“新潮流”,利用梵文佛经原典研究与佛教相关的中国古代文献的先驱者是陈寅恪、汤用彤、季羡林和吕澂等先生。然而,由于当时国内缺少梵文人才,后继乏人。时光荏苒,到了近二、三十年,才渐渐出现转机。因为国内已有一批青年学子在学习梵文后,有志于利用梵文从事佛教研究。这条研究道路在中国具有开拓性,研究者必定会备尝艰辛,但只要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前景是充满希望的。
利用梵文从事佛教研究的方法和途径多种多样,研究者完全可以依据自己的学术兴趣和专长选择研究领域。而梵汉佛经对勘研究应该是其中的一个重要选项。这项研究的学术价值至少
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有助于读解汉译佛经。现代读者读解汉译佛经的难度既表现在义理上,也表现在语言上。佛教义理体现印度古代思维方式。尤其是大乘佛教的中观和唯识,更是体现印度古代哲学思辨方式。它们有别于中国传统的理论思维形态。而汉译佛经的语言对于现代读者,不仅有古今汉语的隔阂,还有佛经汉译受梵文影响而产生不同程度的变异,更增添一层读解难度。然而,通过梵汉佛经对勘,则可以针对汉译佛经中义理和语言两方面的读解难点,用现代汉语予以疏通和阐释。
二、有助于读解梵文佛经。佛教于十二世纪已在印度本土消亡,佛经抄本大量散失,佛教学术也随之中断。近代以来,随着国际印度学的兴起,学者们重视发掘佛经原典,先后在尼泊尔和克什米尔等地,尤其是在中国西藏地区发现了数量可观的梵文佛经抄本。这样,印度佛教文献研究成了一个“新兴学科”。由于佛教学术在印度本土已经中断数百年之久,对于印度或西方学者来说,梵文佛经的读解也是印度古代文献研究中的一个难点。这与汉文佛教文献在现代中国古代文献研究中的情况类似。仅以梵文词典为例,著名的M·威廉斯的《梵英词典》和V. S.阿伯代的《实用梵英词典》基本上都没有收入佛教词汇。因此,才会有后来出现的F.埃杰顿的《佛教混合梵语语法和词典》和荻原云来的《梵和大辞典》。尤其是《梵和大辞典》,充分利用了梵汉佛经对勘的成果。
现存的所有梵文佛经抄本都会存在或多或少的文字错乱或讹误,已经编订出版的校刊本也未必都能彻底予以纠正。校刊本质量的高低既取决于校刊者本人的学术造诣,也取决于所掌握抄本的数量和质量。同时,佛教梵语受方言俗语影响,在词汇、惯用语和句法上与古典梵语存在一些差异,以及经文中对一些义理的深邃思辨,都会形成梵文佛经读解中的难点。而梵汉佛经对勘能为扫除梵文佛经中的种种文字障碍,提供另一条有效途径。毫无疑问,在利用汉译佛经资料方面,中国学者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如果我们能在梵汉佛经对勘研究方面多做一些工作,也是对国际佛教学术作出应有的贡献。
三、有助于佛教汉语研究。现在国内汉语学界已经基本达成一个共识,即认为佛经汉语是中国古代汉语中的一个特殊类型。有的学者仿照“佛教混合梵语”(Buddhist Hybrid Sanskrit)的称谓,将它命名为“佛教混合汉语”。而时下比较简便的称谓则是“佛教汉语”。梵文佛经使用的语言在总体上属于通俗梵语,这是由佛教的口头传承方式决定的。而这种通俗梵语中含有佛教的种种特定词语,也夹杂有俗语语法成分,尤其是在经文的偈颂部分,因此,明显有别于传统的梵语。同样,汉译佛经受梵文佛经影响,主要采用白话文体,较多采用口语用词。同时,在构词、词义、语法和句式上也受梵文影响,出现种种变异,而明显有别于传统的汉语。这些特殊的语言现象需要汉语学者认真研究和诠释。近二、三十年中,佛教汉语研究已成为一门“显学”。日本学者辛嶋静志和中国学者朱庆之是这个领域中的代表人物。
尽管国内佛教汉语研究已经取得了不少成绩,但研究队伍中存在一个明显的缺陷,也就是通晓梵语的学者很少。如果通晓梵语,直接运用梵汉佛经对勘研究的方法,就会方便得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暗中摸索和无端臆测。辛嶋静志能在这个领域中取得大家公认的学术成就,是与他具备多方面的语言和知识学养分不开的,尤其是直接运用梵汉佛经对勘研究的方法。这是值得国内从事佛教汉语研究的年轻一代学者效仿的。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学者能在大量的梵汉佛经对勘研究的基础上,编出佛教汉语语法和词典。这样,不仅拓展和充实了中国汉语史,也能为现代学者阅读和研究汉文佛经提供方便实用的语言工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