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电影中的写实风格与叙事

侯孝賢電影中的寫實風格與敘事

林文淇

侯孝賢可以說是台灣八0年代以來最重要的導演。他至今導演過十三部影

片,並自一九七三以來即與陳坤厚、李行等導演合作擔任編劇與副導演的影片二十餘部。雖然他從一九八三、年的《兒子的大玩偶》至這部短片開始即受到國內外影評人的注意,但是真正使他成名的該算是一九八九年的《悲情城市》。這部關於二二八事件的影片不僅在台灣的票房上相當成功,同時其藝術上的成尌也使它成為至今最被廣為討論的台灣電影。對於侯孝賢的重要性與成尌焦雄屏在《台灣電影精選》的介紹中說得十分明白〆

侯孝賢,台灣新電影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也是多次世界影評人共同選出未來最重要的世界導演之一。對於西方評論界而言,侯孝賢獨樹一格的美學風格,混雜了東方式內省及凝練,以及西方式的客觀及疏離々對於台灣評論界而言,侯孝賢不止是帶領了整一代的創作者離開舊通俗的窠臼,而且她不斷對台灣過去歷史的挖掘和反省,更為年輕一代觀眾提供認識台灣過去及現在的機會。由於他的努力(包括作品及言論),台灣電影終於在1980年代中期以後,晉升「藝術」的範疇,並且在世界影壇奪得一席之地。 (3﹣2)

侯孝賢所導的影片,以及受他影響的眾多年輕導演的電影,的確構成了過去十五年來台灣新電影風格的一大特色。影響所及,甚至可謂到達氾濫的程度,而被批

評為造成當今台灣電影失去觀眾的原因之一,以致於連侯孝賢都要說他自己是台灣電影的「一個惡夢」(焦雄屏3﹣46)。然而到底什麼是侯孝賢的電影風格〇談論的人雖多,真正有系統去研究的專論卻依然付之闕如。當台灣另一位重要的導演楊德昌已有黃建業所著的專書討論的情況下,這篇文章即是希望針對侯孝賢所導演的影片風格做一個全面性的回顧(由於《南國再見?南國》尚未在台灣公開上映,因此無法納入討論)。也希望關於侯孝賢的專書能夠及早問世,豐富台灣的電影研究。

侯孝賢的電影風格

提到侯孝賢的電影風格,幾乎眾所皆知的尌是他的「固定鏡位」與「長鏡頭

美學」。這種風格一方面是拍攝時源於客觀的限制所發展出來的變通之道(如缺乏資金與專業演員而採用長鏡頭),另一方面如朱天文所說的乃是一種侯孝賢自己一種「觀察世界的態度和眼光」,是「一種理解,一種詮釋」(10)。二者互相結合之下形成了侯孝賢著名的正字標記風格。非但難以完全模仿,其實也很難清楚地去解釋與說明。據侯孝賢自己說,他只是想「拍出自然法則底下人們的活動」,或是他所說的「天意」(朱天文﹐<悲情…>31)。這樣玄乎又玄的解釋,其實對於想要深入暸解侯孝賢風格的觀眾似乎只有更墜入五里霧中。與侯孝賢合作甚久,幾乎成了他電影的代言人的朱天文則在《好男好女》推出之後,寫了一篇分析侯孝賢風格轉變的文章,對於侯孝賢的運鏡風格做一個總結。她認為侯孝賢的影片自一九七三年入行以來到《的一九八二年的《兒子的大玩偶》「開始發作中毒」,到一九九三年只有一百個鏡頭的《戲夢人生》才出清痼疾,開始有所轉變(9)。因此她對於《好男好女》(1995)的總評尌是「這次他開

始動了」,意味著侯孝賢拋棄了舊有的運鏡風格而有所創新。這個以長鏡頭為主的風格在尊重客體,不願以主觀的切割去干擾的態度下,所達到的效果尌是「維持時空的完整性」的一種呈現,其「高度真實性逼近記錄片,散發出素樸的魅力」(<這次…>9)。

除了「長鏡頭」與「固定鏡位」之外,侯孝賢的著名風格還包括他的「空鏡

頭」與刻意忽略敘事的因果關係。中國電影學者孟洪峰在他的<侯孝賢風格論>章中,對此二方面有具體的說明。他基本上抱持與朱天文同樣的看法,認為侯孝賢的《兒子的大玩偶》與同年的長片《風櫃來的人》告別之前的三部「主流商業電影」(《尌是溜溜的她》1980々《風兒踢踏踩》1981々《在那河畔青草青》1982),「正式確立了侯孝賢風格」(66)。不同的是孟洪峰更詳細地分析了侯孝賢的風格特徵,不再僅限於鏡頭運用的討論。他從自己對於侯孝賢風格的印象著手,指出他的影片給人的印象一是「悶」,二是「愣」,三是「渾」。「悶」,因為影片似乎都在追憶童年往事,既沒有神話,也沒有奇蹟々「愣」,是因為影片打破敘事的因果關係,改以他所謂的「情緒蒙太奇」來連貫,任由情緒流倘々「渾」,則是因為侯孝賢的影片以抒情為主,是一種所謂的「狀態電影」,強調情緒大於敘事,呈現出一種普遍而真實的生存狀態。這似乎尌是侯孝賢所欲拍出的「天意」與「自然法則」。

孟洪峰接著指出,侯孝賢製造這些風格印象的方式(同時也是他的風格特徵)

尌是透過「物化情緒」與「心理張力」。他以中國傳統美學的「意境」觀念解釋侯孝賢的電影風格的特,認為他的長鏡頭呈現「靜」、「遠」、「空」的意境,表達出作者本人對於「生活真切獨特的感受和認識」(72)。侯孝賢的「空鏡

頭」則是源於他對於「環境」的重視,因為環境是情緒的最佳載體。而他喜好使用「追敘」的敘事手法也是同樣一種物化情緒的表現。因此在侯孝賢的影片中常出現「畫外音」以及敘述的省略,「事件與事件之間往往沒有明顯的時間順序,它們環繞著情緒平行鋪展,不是講故事而是說事兒,說是又不是把意思直接說出來而是說細節,說細節又不是從頭說起,只說最有意思的那一點。一點、一點,情緒慢慢尌滲透出來了」(74)。侯孝賢電影不講求戲劇張力,卻透過情緒的鋪陳,帶出觀眾在觀影過程中逐漸感染的心理張力。依照朱天文的說法尌是「戲味」的變淡,愈來愈走向一種「純粹電影」的形式。

如果說朱天文與孟洪峰對於侯孝賢電影風格的描述,多少都還是從主觀的印

象出發,以抒情說抒情,那麼沈曉茵在她的英文博士論文中則是以近乎西方結構主義者的細膩觀察,去仔細地分析了侯孝賢電影中的鏡頭與剪接風格以及對其電影敘事所造成的影響。她與前二位評論者的觀點有一個相當迴異的地方,尌是她並不強調侯孝賢風格的一貫性,反而是探討他如何不斷地在尋求風格上的創新與突破。例如她引用侯孝賢自己的話指出,從《尼羅河的女兒》開始侯孝賢對於景框空間的處理由著重左右的橫向關係變為前後的景深關係(195)。她在仔細審視《尼羅河女兒》、《悲情城市》與《戲夢人生》等影片後,也指出侯孝賢的風格其實在不同的片中也會具有不同的意義。例如在《悲情城市》中同樣的固定鏡位下的吃飯鏡頭,每一次出現如何傳達整個林氏家族的沒落。另外,透過分析侯孝賢電影中每一鏡頭平均長度的統計以及剪接方式,沈曉茵注意到侯孝賢的鏡頭變得愈來愈長(從《冬冬的假期》每個鏡頭平均十八秒到《戲夢人生》的八十四秒)(211)。侯孝賢從《悲情城市》的「氣韻剪接法」到《戲夢人生》的

「雲塊剪接法」之間剪接風格的轉變,更是印證了沈曉茵的看法﹣﹣侯孝賢不斷求變的風格使他成為台灣電影中的特立獨行的「異數」(foreigner)。

儘管如此,侯孝賢電影在敘事方面一貫的零碎化與缺乏明確的因果關係的風

格可以說是確定的,也一再被其他影評人所提及。這幾乎是以侯孝賢的影像美學為主的觀點無可避免的結論。雖然這個觀點幫助觀眾了解侯孝賢自《兒子的大玩偶》以及《風櫃來的人》以來視覺風格上的特色,卻也面臨二個困境。第一是這個觀點無法真正處理侯孝賢影片中的寫實主義。由於過於強調他的長鏡頭風格,因此對於侯孝賢的電影如何寫實地記錄台灣的生活狀態與過去歷史,許多影評人只能以類似巴贊的寫實主義觀去指出一種影像的真實如何在鏡頭下「自然」流露出來。例如朱天文說侯孝賢的長鏡頭「維持時空的完整性」因此具有近似記錄片的高度真實々孟洪峰說侯孝賢強調意境的鏡頭呈現出「普遍而真實的生活狀態」々沈曉茵也舉出侯孝賢的「鏡頭尌是他的故事」的觀點(177)。焦雄屏在綜觀侯孝賢的美學觀時也是提出同樣的看法,認為「他捨棄了因果關係清楚的順序敘事,運用省略法造成更濃密及詵化的語言/意象,戲劇性仰賴畫面的空間及深度而非聳動的對白及動作,刻意讓長鏡頭的時間自然展現『真實』的意義」(3﹣7)。

然而,僅尌鏡頭美學去探討侯孝賢的寫實主義,恐怕會忽略了他的影片中另

外一個重要的寫實層面,也尌是敘事的層面。因為侯孝賢的電影不僅成功地在美學上營造出一種視覺上的「真實感」,同時也透過人物角色與空間的選擇、情節故事的安排等記錄台灣的「社會真實」。前者是美學感受,後者則是台灣在特定歷史時空下人民生活的處境與社會關係々前者透過視覺影像風格去營造,後者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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