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评总汇
人谓东坡作此文,因难以见巧,故极工。余则以为不然。彼其老于文章,故落笔皆超逸绝尘耳。——黄庭坚《跋东坡<醉翁操>》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世语》言:??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陈师道《后山诗话》
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晁无咎 东坡最善用事,既显而易读,又切当。??贺人《洗儿词》云:“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坐;深愧无功,此事如何到得侬。” ——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引《漫叟诗话》 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云: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四二引《王直方诗话》
词曲者,古乐府之未造也。??文章豪放之士,鲜不寄意于此者,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也。唐人为之最工者,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经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胡寅《向子湮酒边词序》 本朝太平二百年,乐章名家纷如也。文忠、苏公,文章妙天下,长短句特绪余耳,犹有与道德合者。“缺月疏桐”一章,触兴于惊鸿,发乎情性也,收思于冷洲,归乎礼义也。黄太史相多,大以为非食烟火人语,余恐不食烟火之口所出,仅尘外语,于礼义遑计欤。——曾丰《知稼翁词序》 (知稼翁:黄公度1109-1156) 镂玉雕琼,裁花剪叶,唐末词人非不美也,然粉泽之工,么累正气。东坡虑其不幸而溺乎彼,故援而止之,惟恐不及。其后之元祐诸公,嬉弄乐府,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实自东坡发之也。——汤衡《张紫微雅词序》
苏明允不工于诗,欧阳永叔不工于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才之难全也,岂前辈犹不免耶? ——陈应行《于湖先生雅词序》
(柳永)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人尤喜道之。其后欧、苏诸公继出,文格一变,至为歌词,体制高雅。——徐度《却扫篇》 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或曰:长短句中诗也。为此论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若从柳氏家法,正自不分异耳。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黄晚年闲放于狭邪,故有少疏荡处。后来学东坡者叶少蕴、蒲大受,亦得六七,其才力比晁、黄差劣。苏在庭、石耆翁入东坡之门矣,短气跼(jú)步,不能进也。赵德麟、李方叔皆东坡客,其气味殊不近。 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今少年谓东坡移诗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妄可笑,亦毋用笑也。——王灼《碧鸡漫志》
《后山诗话》云:晁无咎言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有能更此境也。余谓不然,宋玉初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特更而知也。余他文未能及人,独于词自谓不减秦七、黄九。苕溪渔隐曰:无己自矜其词如此,今后山集不载其小词,世亦无传之者,何也?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后山诗话》谓: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余谓后山之言过矣。子瞻佳词最多,其间杰出者,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赤壁》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中秋》词;“落日绣帘卷,庭下水连空”,《快哉亭》词;“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初夏》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限”,《夜登燕子楼》词;“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山千林表”,《咏笛》词;“玉骨哪愁瘴雾,
冰肌自有仙风”,《咏梅》词;“东武南城,新堤固,涟漪初溢”,《宴流杯亭》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夏夜》词;“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别参寥》词;“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秋夜》词;“霜降水痕收,浅碧粼粼露远洲”,《九问》词。凡十余词,皆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处,真可使一唱而三叹。若谓以诗为词,是大不然。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非尽如此,后山乃比之教坊司雷大使舞,是何每况愈下?盖其谬耳。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陆游《老学庵笔记》 余于词,所爱喜者三人焉。盖至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天然绝世,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三变而为稼轩,乃写其胸中事,尤好称渊明。此词之三变也。——汪莘《方壶诗余自序》
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己。——《白香词谱笺》引蔡伯世 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人郑卫也。——刘辰翁《辛稼轩词序》
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如何?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俞文豹《吹剑续录》
近日作词者,惟说周美成、姜尧章,而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此说固当。盖曲者,曲也,固当以委曲为体。然徒狃于风情婉娈,则亦易厌。——陈模《怀古录》 东坡词如〔水龙吟〕《咏杨花》、《咏闻笛》,又如〔过秦楼〕、〔洞仙歌〕、〔卜算子〕等作,皆清丽舒徐,高出人表。〔哨遍〕一曲,隐括《归去来辞》,更是精妙,周、秦诸人所未能到。——张炎《词源》
近世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放有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诸贤自诿。诸贤之词,固豪放处,未尝不叶律也。如东坡这〔哨遍〕、《杨花》〔水吟龙〕,稼轩〔摸鱼儿〕之类,则知诸贤非不能也。——沈义父《东府指迷》
唐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之气象,虽时作宫体,亦岂可以宫体概之。人有言,乐府本不难作,从东坡放笔后,便难作。此殆以工拙论,非知坡者所以然者。《诗三百》所载小夫贱妇幽忧无聊赖之语,时猝为外物感触,满口而发,肆口而成尔。其初果欲猝管弦,谐金石经人手,以与六经并传乎?小夫贱妇且然,而谓东坡翰墨游戏,乃求与前人角胜负,误矣。自今观之,东坡圣处,非有意于文字之为工也。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情性,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坡发之。——元好问《新轩东府引》
乐府作而声律盛,自汉以来然矣。魏、晋、隋、唐,体制不一,音调亦异,往往于文虽工,于律则弊。宋代作者,如苏子瞻变化不测之才,犹不免“制词如诗”之诮;若周邦彦、姜尧章辈,自制谱曲,稍称通律,而词气又不无卑弱之憾。——虞集《中原音韵序》 陈后山曰子瞻以诗为词,虽工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予谓后山以子瞻词如诗,似矣,而以山谷为得体,复不可晓。晁无咎云:东坡词小不谐律吕,盖横放杰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其评山谷则曰: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著腔子唱和诗。此言得之
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后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现时后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间,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纤艳淫媟,入人骨髓,如田中行、柳耆卿辈,岂公之雅趣哉?
陈后山谓子瞻以诗为词,大是妄论,而世皆信之,独茅荆产辨其不然,谓公词为古今第一。
今翰林赵公亦云此,与人意暗同。盖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自世之未作习为纤艳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胜士,亦或以是相胜,而且趋委靡,遂谓其体当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王若虚《滹南诗话》
苏词如诗,秦诗如词,此益意习所遣,自不觉耳。要之情吾情,味吾味,虽不必同人,亦不必强人之同,然一往无留如戴晋人之吷,则亦安在其为写中肠也哉。——程文海《题晴川乐府》 东坡先生以文名于世,吟咏之余,乐章数百篇,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真得六义之体。观其命意吐词,非涉学窥测。好事者或为之注释,中间穿凿甚多,为识者所诮。 ——叶曾《东坡乐府叙》
诗盛于唐,乐府盛于宋,诸贤名家不少,独东坡、稼轩杰作磊落倜傥之气,溢出豪端,殊非雕脂镂冰者所可仿佛。——李长翁《古山东府序》
乐府始于汉,著于唐,盛于宋。大概以情致为主,秦、晁、贺、晏虽得其体,然哇淫靡曼之声胜。东坡、稼轩矫之以雄词英气,天下之趋向始明。——王博文《天籁集序》
词曲于道末矣。纤言丽语,大雅是病。然以东坡、六一之贤,累篇有作。晦庵朱子,世大儒也,“江水浸云”,“晚朝飞画”等调,曾不讳言。用是而观,大贤君子,类亦不浅矣。——陈霆《渚山堂词话序》
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见其词情酝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故东坡称少游为今之词手。后山评东坡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张綖《诗余图谱?凡例》
子瞻“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快语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壮语也;“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又“离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爽语也。其词浓与淡之间也。
词至辛稼轩而变,其源自苏长公,至刘改之诸公,极至。
读子瞻文,见才矣,然似不读书者;读子瞻诗,见学矣,然似绝无才者。懒倦欲睡时,诵子瞻小文及小词,亦觉神王。——王世贞《艺苑卮言》
子瞻词无一语著人间烟火,此自大罗天上一种,不必与少游、易安辈较量体裁也。其豪放亦止“大江东去”一词。何物袁袁綯,妄加品骘,后代奉为美谈,似欲以概子瞻生平。不知万顷波涛,来自万里,吞天浴日,古豪杰英爽都在,使屯田此际操觚,果可以“扬柳岸,晓风残月”命句否?
唐诗三变愈下,宋词殊不然,欧、苏、秦、黄,足当高、岑、王、李。——俞彦《爱园词话》
苏以诗为词,辛以论为词,正见词中世界不小,昔人奈何讥之。——徐君野《古今词统》 词家名手称秦七、黄九,东坡居士以盖世之气发为磊落慷慨之言,时谓铜将军、铁绰板,当行本色或未之许,近代之论如此。以余言之殆不然也。长短句肇于唐季,脂粉轻薄,端人雅士盖所不尚。和鲁公作相,有曲子相公之言,一时以为耻。坡公谓秦太虚言久不相见,乃家柳七作曲子,秦愕然,以为有至是。“针线慵拈伴伊坐”,晏元献讥之,艳词非宋人所尚也。坡公大笔,岂曰不如秦、黄乎!其词体琐碎,人宋而文格始昌。名人大手集中皆有宫商之语,辛稼轩当宋之南,抱英雄之态,有席卷中原之略,厄于时运,势不得展,长短句口涛涌雷发,坡公以后,一人而已。——冯班《叙词源》 人每谓坡公不叶律,试观如此长篇(〔戚氏〕《玉龟山》)字字不苟,何尝不协乎?故备录之。且李方叔云:此是因妓歌此调,词不佳。公适读《山海经》,乃令妓复歌,随字填去,歌完词就。然则坡仙岂非天人,而奈何轻以失律讥之欤?——万树《词律》 “技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熟谓坡但解作“大江东去”耶!髯直是铁伦绝群。
名家当行,固有二派。苏公自云:吾醉后作草书,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黄鲁直亦云:东坡书挟海上风涛之气。读坡词当作如是观。琐琐与柳七较锱铢,无乃为髯公所笑。——王士祯《花草蒙拾》
凡为诗文,贵有节制,即词曲亦然。正调至秦少游、李易安为极致,若柳耆卿则靡矣。变调至东坡为极致,辛稼轩于东坡而不免稍过,若刘改之则恶道矣。学者不可以不辨。——王士祯《分甘余话》
苏子瞻有铜琶铁板之讥,然其〔浣溪沙〕《春闺》曰:“彩索身轻常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贺裳《皱水轩词筌》 坡公韵高,故浅浅语亦觉不凡。(评〔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先箸《词洁辑评》 诗家最上一乘,固有以神行者矣,于词何独不然。题为中秋对月怀子由,宜其怀抱俯仰,浩然如是。录坡公词若并汰此作是无眉目矣。亦恐词家疆宇狭隘,后来作者,惟坠[禾农]一队,不可以救药也。后村二调亦极力能出脱者,取为此公嗣响,可以不孤。(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先箸《词洁辑评》 大江豪气已都非,芳草天涯未许归。
独有闲愁偏惹恨,朝云又作柳绵飞。——李其永《读历朝词杂兴》(《贺九山房诗?蓬蒿集》) 坡公技付歌唇,摆脱“禾农”华笔有神。
郑方雷大使,那知渠是谪仙人。——郑方坤《论词绝句》
东坡老人,故自灵气仙才,所作小词,冲口而出,无穷清新,不独寓以诗人句法,能一洗绮香泽之态也。——《词林纪事》卷五引楼敬思 一扫纤“禾农”柔软音,海天风雨共阴森。
分明铁板铜琶手,半阕杨花冠古今。——江昱《论词绝句》
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能到。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二公之词,不可同日语也。——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壁甚少;稼轩则沉著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也。——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词中六一是金碧山水,子瞻是淡墨烟云。——陈广敷 大江东去亦情多,燕子楼词鬼窃歌。 唱竟天涯芳草语,晓风残月较如何。 海雨天风极壮观,教坊本色复谁看。
杨花点点离人泪,却恐周秦下笔难。 ——谭莹
苏、辛并称,辛之于苏,亦犹诗中山谷之视东坡也。东坡之大,与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学而至。——吴衡照《莲子居词话》 冰肌玉骨洞仙歌,九字何曾记忆讹。
删取七言成赝鼎,枉教朱十笑东坡。——陈澧
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东坡为变调,不知晚唐、五代乃变调也。
东坡《与鲜于子骏书》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成一家。一似欲为耆卿之词,而不能者。然东坡尝讥秦少游〔满庭芳〕词学柳七句法,则意可知矣。 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态,方外白玉蟾诸家,惜未诣此。 东坡词雄姿逸气,高轶古人,且称少游为词手。
东坡词在当时鲜与同调,不独秦七、黄九别成两派也。
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或以粗犷托苏、辛,固宜有视苏、辛为别调者哉!
词品喻诸诗,东坡、稼轩,李、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