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私论》
[三国 魏] 嵇康
〖原文〗-1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1],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2];体亮心达者[3],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4];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5]。物情顺通,故大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6]。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也。
是以大道言:“及吾无身,吾又何患?”无以生为贵者,是贤于贵生也[8]。
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9],固不存有措矣[10]。是故伊尹不惜贤于殷汤[11],故世济而名显;周旦不顾嫌而隐行[12],故假摄而化隆[13];夷吾不匿情于齐桓,故国霸而主尊。其用心岂为身而系乎私哉!故《管子》曰:“君子行道,忘其为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贤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14];任心无邪,不议于善而后正也;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
是故傲然忘贤,而贤与度会[15];忽然任心[16],而心与善遇[17];傥然无措[18],而事与是俱也。
故论公私者,虽云志道存善,心无凶邪,无所怀而不匿者,不可谓无私;虽欲之伐善[19],情之违道,无所抱而不显者[20],不可谓不公。
〖注释〗
[1]无措:不执着,不拘泥。[2]矜尚:骄傲自负。[3]体亮:禀性忠诚。体:本性,本质。[4]名教:指主张等级名份的封建礼教。[5]贵贱:价值的高低。[6]阙[quē]缺:不完备。[7]矜吝[jīnlìn]:小气吝啬。[8]贤于贵生:贤,胜过,超过。《释名》:贵,归也,物所归仰也。《易·系辞》:天地之大德曰生。所以“贤于贵生”,也可解读为“超过人所归仰的天地之大德”。[9]至人:道家指超凡脱俗,达到无我境界的人;思想或道德修养最高超的人。[10]措:这里指执着。[11]惜:贪求。[12]隐行:不为人知的美行。[13]假摄:暂时代行职权。周武王建立周王朝,过了两年就病死了。弟弟周公旦辅助成王掌管国家大事,实际上是代理天子的职权,却引起嫌疑。周公辅助成王执政七年,周王朝的统治巩固下来,到周成王二十岁的时候,周公把政权交给成王管理。隆:尊崇。[14]度:《尔雅·释诂》谋也。图谋,谋求。[15]会:协调一致。[16]忽然:不经心,忽略。[17]遇:投合。[18]傥[tǎng]然无措:洒脱不拘。[19]伐善:夸耀自己的长处。[20]抱:《增韵》挾也。在掖曰挟。藏也。[21]嵇康:字叔夜,三国魏谯郡铚(今安徽省濉溪县)人,著名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竹林七贤”之一,竹林七贤之精神领袖开创玄学新风代表作品:《广陵散》,《养生论》。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嵇康曾娶曹操曾孙女,官曹魏中散大夫,故世称嵇中散。后因得罪钟会,为其构陷,而被司马昭处死。
〖解读〗
真正的君子,不在乎别人说是论非,行为却又不违反道义。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心平气静神闲无欲的人,内心不存在骄傲自负;禀性忠诚胸襟开阔的人,情感不被欲望束缚。不心高气傲,所以,能逾越等级名份的清规戒律而听任自然;情感不被欲望束缚,所以能知人的价值高低,而通事理人情。通达事理人情,所以完全能够不违大义;超越名利听任自然的天性,心里不在乎别人说是论非。
所以评论君子,以不在乎别人说是论非,不拘泥等级名份的清规戒律为主,以通达万物为美;评论小人,就因为隐瞒真情成为失去本性的人,因为违反道义成为不完备的人。为什么呢?隐瞒真情的人小气吝啬,是小人极坏的行为;虚心不执着不拘泥,是君子的淳厚德行。所以,老子的《道德经》说:“当我达到忘却自身的境界,我还有什么忧患呢?”不把个人的生命看得高于一切, 胜过人所归仰的天地之大德。
由此而言,道德修养最高超的人所留意的,本就不存有什么执着不舍的东西。所以,伊尹不贪求贤于殷汤,因而举世成就名显天下;周公旦不顾嫌疑而有不为人知的美行,所以暂时代行幼主治理天下,七年后把政权交还给成王,而化解嫌疑赢得朝野尊崇;管仲对齐桓公不隐瞒自己的才能,使齐国称霸而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霸主。他们的用心,哪里是为自身而心系一己之私呢!所以《管子》说:“君子行道,忘其自身。”这话很对。
君子施善心做善事,不是发觉有利可图而后才去做;任其自然而不造作,不故弄玄虚邪乎;不因评价好就作为不变的标准;显露真情不在乎别人说是论非,不因受到舆论的肯定之后才行动。
所以, 高傲就会丧失德行与才能,而德行才能与探求事理道义是协调一致的;不用心机听任自然,就会使心灵与美善投合;洒脱不拘,而事事与完美同在。因此,判断公私,即使口头高喊有志于道,怀有美德,心无凶邪,但并未深入在心,而只是一种不加掩饰的高谈阔论,不可谓无私;虽然希望夸耀自己的长处,性情违背世俗常规,而没有深藏不露,不可谓不公。
〖原文〗-2
今执必公之理[1],以绳不公之情[2],使夫虽为善者,不离于有私;虽欲之伐善,不陷于不公。重其名而贵其心,则是非之情不得不显矣。是非必显,有善者无匿情之不是,有非者不加不公之大非。无不是则善莫不得,无大非则莫过其非,乃所以救其非也[3]。非徒尽善[4],亦所以厉不善也[5]。夫善以尽善,非以救非,而况乎以是非之至者,故善之与不善,物之至者也。若处二物之间,所往者必以公成而私败。同用一器,而有成有败。夫公私者,成败之途而吉凶之门也[6]。故物至而不移者寡[7],不至而在用者众。
〖注释〗
[1]今:如果。必:标准。[2]绳:衡量,匡正。[3]救:救,止也。—《说文》。匡除纠正,终止。[4]非徒:不只。[5]亦:大也。又也。[6]门:开始。[7]物至:事物发展到极限。
〖解读〗
如果完全用公理标准,去衡量人的本能欲望,那虽是出于善意,不免有侵法乱人的个人意愿;虽然想夸耀自己的长处,也不陷于不公。珍视名誉而过分看重精神作用,就会有主观的是非标准,就不能不公开表露并付之于行动。若主观的是非标准显现于行动,有可能是自以为是。可能因为喜欢毫不隐瞒真情,结果却完全错误;可能因为自以为不对,而不愿扩大不公,不敢行动,结果却大错。没有任何不对,那就莫不顺顺当当了。没有完全违背正道,那就没有更大的错误了,这样就可以拯救犯错误的人。
不只有十全十美的存在,才可以激励不善。如果天天高喊正确无比伟大无比,就不能匡正错误,更何况以主观的是非标准去谈论大是大非。所以善与不善,是事物当与不当两个极点。若处两者之间,可能的结果,必定以大公无私的人获得成功而自私自利的人遭受失败。用同一器具同一标准,也会有成有败。公与私,是成败的途径吉凶的开始。所以,事物发展到极限而不变化的少,但不到极点而彻底消亡,仍不愿放弃的人多。
〖原文〗-3
若质乎中人之性[1],运乎在用之质[2],而栖心古烈,拟足公涂,值心而言[3],则言无不是;触情而行[4],则事无不吉。于是乎同之所措者,乃非所措也;俗之所私者,乃非所私也。言不计乎得失而遇善,行不准乎是非而遇吉[5],岂公成私败之数乎?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故里凫显盗[6],晋文恺悌[7];勃鞮号罪[8],忠立身存;缪贤吐衅[9],言纳名称[10];渐离告诚[11],一堂流涕。
然数子皆以投命之祸[12],临不测之机,表露心识[13],犹以安全;况乎君子无彼人之罪[14],而有其善乎?措善之情,亦甚其所病也[15]。“唯病病,是以不病”,病而能疗,亦贤于疗矣。
〖注释〗
[1]质:评断。中人:常人,普通人。[2]用:行动。质:本性。[3]拟足:投足。公涂:公正之道。值,本作直。[4]触:《玉篇》据也。 [5]准:衡量。[6]里凫显盗:《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晋侯的仆人里凫管理财物,后偷了财物用来设法让晋侯回国。后遂以“显盗”指为做好事而偷盗。[7] 恺悌:(kǎitì):和颜悦色敬重笃爱。[8]勃鞮(dī):春秋时期晋国宦官。一作履鞮、寺人披。晋国内乱,公子重耳出逃。勃鞮两次奉命追杀重耳,均未得逞。重耳归国为君(晋文公),勃鞮见晋文公,晋文公开始不能原谅勃鞮,勃鞮以齐桓公和管仲之事说服了晋文公。他告诉晋文公吕省、郤芮谋反之事。[9]缪贤:赵国宦官,舍命举荐门下客蔺相如为国效力。“完璧归赵”后,相如的地位扶摇直上,升为上卿,权位远在缪贤之上。而缪贤却甘居下人之下,毫无怨言。吐:露出,说出。衅:嫌隙。[10]言纳:闭口不言。名称:名声。[11]渐离:高渐离。战国燕人,荆轲的好友。用慷慨悲歌向荆轲送别。[12]投命:亡命。[13]心识:心志。[14]彼:传播,施加。《说文》往有所加也。[15]甚:责备。
〖解读〗
若要评断常人的思想,就应该运用心思,在行动中了解他的本性。寄托心意于前代烈义之士,投足于公道。心地直爽而言,就言无过失;根据情理而行,就事无不吉。于是,人们看似仿效而行,结果却举措失当;通常的个人见解,不一定完全为私。言不计得失而见到良好的效果,行不衡量是非而遇吉祥喜庆,难道这就是公成私败的自然法则吗?如果是这样,又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