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诗意人生
繁锦卷白云,青山入镜波。 酒菊香曲径,琴抚柳长播。 ——《与陶潜齐歌》,题诗
想象一下,此时此刻的你置身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山川迂回,晴空万里——湛蓝的天空犹如一段繁锦,舒卷着白云,层层峦峦的青山映入江波,浮动出温柔的魁梧。漫山的菊花,酿就清酒,香气馥郁,散布蜿蜒的幽径,你呀抚着古琴,长鸣五柳之歌,齐声长播,仿若回到陶渊明的那个年代,在一千多年前,与他共筑“桃花源”。
翻开由中华书局出版的《陶渊明集》,古朴的书卷气息从竖排繁体的字里行间扑面而来,一下子把当下的时空拉开,跌跌撞撞走进一段古老的诗性人生,在那里,在悠远的中国,在辽阔优美的山川大地,在方宅十余亩的草庐之间,与五柳先生陶渊明相遇。
那一年,陶渊明正值41岁,恰好踏进不惑之年。对于他,思想已经成熟,价值体系已经完成,在最后一次出仕任职彭泽县令,仅做了八十多天,藉着家妹程氏去世之故,抛下一首《归去来兮辞》正式解印辞官,为自己多年不尽人意的官宦生涯划上句号。自此回家后,他再也没有出来,度过了长达二十多年的田园生活,直至生命尽头??这样的彻底与纯粹,与长期以往的主流观念“出仕为政”的文儒选择截然不同。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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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选自陶渊明《归园田居》
从上面这首诗,我们几乎可以看到,为什么陶渊明会在前半生断断续续的仕途中,始终与“田园”和“自然”有不解之缘,最终在后半生与胸中所愿相抱,至死不渝。他本性脱俗,挚爱丘山,自幼修习儒家经典,尔后接受道家影响,在他身上儒道的修养和气质兼而有之。几经波折,看淡浮生的他终究摆脱了普通儒士的“束缚”,走往道家旷达之路——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在天地之间,在园田之上,吟着风月,饮着清酒,荷锄耕耘那片幽秘的“桃花源”。
他在《与子俨等疏》里这样描述自己的性情:“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这里的他,不仅是爱闲静、抱孤念,更多是置身于大化流行之间,在季节更迭、候鸟变迁之中,感受天地的恩惠,与造化万象浑为一体,实现诗化的人生。
“诗意地栖居”,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著名的论点。《人,诗意地栖居》原本是19世纪德国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的一首诗,后经他的哲学阐发,“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几乎成为了所有人的共同向往,也是人们对寻找返乡之路的真切呼唤。海德格尔说,“返乡就是回到本源近旁”,“故乡是灵魂的本源和本根,诗人的诗意栖居先行于人的诗意栖居。”
对此,远在另一侧的东方先贤陶渊明,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做出回答,率性凛然地踏上了“返乡”之路,实现了“诗意的栖居”。那是通过返朴归真的决然,清贫自守,彻底摆脱尘世的羁绊,获得心灵的自由与放达,走向天地境界的场域,在诗歌的吟唱中抵达完美的统一。
南宋杨万里这样仰慕:“渊明之诗,春之兰,秋之菊,松上之风,涧下之水也”;明朝宁靖王如此赞许:“陶潜之作,如清澜白鸟,长林麋鹿,虽弗婴笼络,可与其洁”。诗意的栖居,实现诗性的人生,就是寻找人的精神家园,回到灵魂的归宿,陶渊明做到了。
他在《读山海经》写道: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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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在这里,他把个人的生活理想寄寓在一园一庐之间,身处最简约的居所,俯仰天地,参化自然万物,体察遨游宇宙之乐。
他还在《饮酒》上表迹: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千古之悠悠,怆然而涕下。陶渊明归隐田园,在旷达恬淡之外,实际正以深切的悲悯,书写其更为内里的真实情意,大悲之极而至真忘言。
陶潜先生所在的魏晋时期玄学盛行,政权动乱、官场腐败,他以独立的人格毅然选择辞官,告老还乡,在漫长的岁月中,以其“清淡如菊,行若松风”的精神品格照亮了一代又一代后世人的心灵殿堂,滋养着无数人的品性情操??从唐宋到明清,从旧古到现今,无不受到五柳先生的影响。
正如李白所言“陶令去彭泽,茫然太古心”,苏东坡言“渊明吾所师,夫子乃其后”,白居易言“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直至现在,我们依然看到陶渊明不朽的灵魂在闪烁,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开始放下手中的忙碌,去往“桃花源”之路上,过一种诗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