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人物形象分析之马二

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

从钱塘门起正是马二先生第一天的游湖路线,至今仍是西湖一日游的主要游程,驰名遐迩的“西湖十景”沿湖相接,美不胜收。作者介绍马二先生所经历的胜境,正是为了与他的感受作鲜明的对照,用审美客体的美,反衬审美主体的腐。

马二先生早就知道“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这—日,他“独自一人,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大有轻装览胜的闲情逸致。可是他跑了一天,遍历十景,陈腐的心田却唤不起半丝美的涟漪。从“断桥残雪”到“平湖秋月”,在湖光潋滟的白堤上,他不是望着酒店肴馔咽口水,便是看着那一船一船的女客,从她们的服饰辨识她门的贵贱,其他什么湖光山色都“不在意里”。“苏堤春晓”、“六桥烟柳”—带,游人到此流连忘返,他却觉“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急不可耐地问行人:“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到了“花港观鱼”,他无心观鱼赏花,却被御书吓得魂不附体。直到雷峰塔,暮色渐起,“孤峰犹带夕阳红”的“雷峰夕照”,也无法映入他的眼帘。赶到净慈寺,他横着身子冲过妇女的队伍,什么也不敢看。在“南屏晚钟”,他也无心谛听引人遐想的钟声,忙着不加选择地乱买杂七杂八的东西填饱肚子。然后“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

隔天,马二先生游吴山。吴山,“胸前竹石千层起,眼底江湖一望通”,自古就是登高览胜的佳地。在山冈上,马二先生“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眼睛倒没有近视,但吸引他的是什么景象呢?钱塘江上“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水天开阔波光粼粼的钱塘江景,他搜索到的只是贵人乘坐的轿子;堆青泼黛丰姿绰约的西湖景色,他想象到的只是长大后能吃的小鸭子!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有所见了,受感染了,于是极力想吟咏两句,搜索枯肠,终于嗫嚅了一句:“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却是从举业必读书《中庸》里找出的写“地”的一句话,简直驴唇不对马嘴!足以看出八股迷头脑的迂腐僵化。

审美情趣是同各种复杂的观念和思想连锁在-起的,对于个人来说,是长期环境感染和文化教养的结果,是他的文化素养和精神面貌的一种标志。一个人在精神上、感情上、智力上越是发达,审美经验越是丰富,他所感知的自然美越能够唤起各种联想,他的审美感就越丰富,越深刻,越精细;反之,他的审美感就是贫乏的,浅薄的、鄙陋的。八股科举制度是摧残人才的制度,马二先生就是从八股科举的模子里铸造出来的典型产品,他顽固地仇视、排斥一切美文学,凡是“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他就认为会使后生们“坏了心术”,凡是“带词赋气”,他就认为“有碍于圣贤口气”。封建的蒙昧主义窒息了爱美的天性,戕伐了

审美的功能,造成人性的严重异化。再美的景色和乐音对马二先生也没有任何美学意义。他或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或者只能引起鄙俗猥琐的反应,丝毫也引不起美感愉悦和审美想象。吴敬梓如实地描写马二先生对西湖美景的麻木不仁,把八股迷灵魂的庸陋,精神世界的枯朽,准确地揭示出来,进行严肃的批判和讽刺。 美感实际上包含着功利的社会性质,马克思说:“焦虑不堪的穷人甚至对最美的景色也没有感觉;珠宝商人所看到的只是商业的价值,而不是珠宝的美和特性:他没有珠宝的感觉。”③在吴敬梓看来,只有像王冕、庄绍光、杜少卿、虞博士那样摆脱八股科举的羁绊、淡薄功名富贵的文士,才具有美好的情操,能够领略七泖湖、玄武湖、清凉山的自然美,伴随他们,出现清新的写景美文。马二先生则不然,他身处西湖胜境,心里系念的却仍是功名富贯。在“片石居”,他不欣赏花园楼阁,只注意有人在请仙,想道:“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我也进去问一问。”及至听见请的是什么李清照、苏若兰、朱淑真,他想道:“这些甚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与八股功名无关的人,不管你是什么才女,他不但茫无所知,而且压根儿就拒绝理睬。到了丁仙祠,他又想“求个签,问问可有发财机会”,正是怀着发财的欲望,高高兴兴地钻入洪憨仙的圈套。看到书店发卖自己的八股选本,他心花怒放,又是问价格,又是问销路,只是在这时候,他枯寂的心田才掀起“欢喜”的波澜。

四、智能结构被斫伤

吴敬梓不是用论文,而是形象显现八股科举对人的毒害。写周进、范进那样的八股迷,写足了势利风气和取士制度对寒士的煎迫;写马二呢,则写足了八股选政对士子思维感受能力的斫伤与蔽锢。写“二进”是从外在层面着笔,写马二是从内在角度下手。当文化的规约性一旦变成了内在的至高律令,便病入膏肓了。

八股迷的灵魂是一片封建王国。马二的举业宣传渗透着封建的说教,开口《孝经》,闭口“曾子”,讲的尽是“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显亲扬名才是大孝”之类的腐臭道理。他的大脑塞满了圣贤的语录,再也没有给自己留下思考的空隙。他批八股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总是跟在朱熹屁股后亦步亦趋。他著书就“著《春秋》”,读史就读《纲鉴》。他解释《诗经》,只知道遵照官定的举业读本《永乐大全》,他赞叹风景,只知道引用《中庸》里”载华岳而不重”之类的现成句子,别无语汇。语言是思想的家园,圣贤书把他的语言都限定得僵死了,他哪里还有自己?哪里还有活人的生动情趣?他的脑海再也吹不进—缕春风,唤不起半丝涟漪,任何“有碍于圣贤口气”的东西他都绝对排斥,以防“坏了心术”。就这样他养就了十足的奴性.成为封建统治者恭顺的奴才。

八股世界是蔽锢人的黑暗王国,科场士人成天遨游于三代之上,与人民群众的社会实践相脱离,与革新政治的进步思潮相隔绝,根本不探索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既不接触自然科学,又不学习实际技能.连社会知识也贫乏可怜,往往成为不通世务迂腐朽拙的”老阿呆”。“马秀才山洞遇神仙”生动反映了八股愚民的恶果,偌大一个海内知名的八股选家,求签、降乩不算,居然还相信自己见到的是活了三百多岁的洪憨仙相信这样的神仙有“缩地腾云之

法”,相信神仙给他的黑煤可以烧出银子,相信神仙有点铁成金之术,心悦诚服地冒充神仙的表弟,充当洪憨仙行骗的工具。2005年骗子假称孙中山还活着,居然有人相信并奉金。可见马二之举也并非不可能。

在花港御书楼,蓦然撞见仁宗皇帝的御书时,作者写道:

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笏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

吴敬梓在这里是明显地调侃马二。评点家天目山樵也在这里调侃地写道,马二念念有辞地说“历考一等案首,臣马纯上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④这里由不和谐构成的可笑是多重的:第一,他面对的只是前朝皇帝写的字,并非皇帝本人,而他就像当面朝圣一般跪拜如仪。第二,他是爬不上金銮殿的穷秀才,但却俨然像朝廷大臣一样,整冠带,秉笏板,仿佛真的在面君参拜,扬尘舞蹈。第三,他的官帽不过是又破又旧的秀才头巾,他的官服不过是褴褛不堪的长布衫,他的笏板不过是靴桶里拔出来的一把纸扇。他仿佛是“过家家”的三岁孩童,一本正经地玩着面君的游戏;可事实上他已年过半百,而且是著名选家,他如此诚惶诚恐地行着叩见大礼就显得越发不和谐。他的姿势是那样僵硬机械、滑稽可笑,具有很强的喜剧性特征;他的动作是那样习惯成自然地熟练,那都是他在幻想中演习过多少次而没有机会实践的君臣大礼,此时突然遇到行礼的因由,他便如白日做梦一般施行了起来,奴性已深入骨髓。“拜毕起来,定一定神”,终于回到了现实,“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在幻觉与现实的巨大差异中又包含着多少凄怆和悲哀!

五、正常人性被压抑

八股与理学是相互为用、互为表里的,在八股迷的灵魂里不仅弥漫着君臣大义.而且充塞着男女大防。马二先生执拗地不与女性打交道,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箴规。在吴山,走渴了想喝茶,“见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马二先生别转头来就走,到间壁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柏格森说过,“取笑灵活的罪恶难,取笑执拗的德行易”⑤。马二先生的执拗很富有喜剧性。他独自一个,像清教徒似的穷酸落寞,同众多女客花团锦簇的繁华景象,又形成格格不入的不和谐色调:

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 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巾,一副乌黑的脸,腆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

他既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自己,不合环境而心不在焉,我行我素,颟顸自守,表现出机械而僵硬的喜剧特征。

但吴敬梓伐隐攻微之笔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这一层,他不仅写马二先生不看女人,而且写了马二先生看女人。一到西湖沿,他就看“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而且看得很细:“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绸单裙子;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癫的。”就像用非审美的庸陋眼光观察自然美一样,他又用病理学的浅陋眼光观察游湖女客,两者异曲同工,各逞其妙,对于马二先生的智能结构都是精确的光谱定性分析。只不过走了里把多路,他又看起来,“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真不够君子!竟细细地看一个个女客换衣裳。吴敬梓没有写马二先生心底的感情波澜,更没有写他有什么邪念。他毕竟只是迂腐之人,而并非像有些人那样口称不近女色却挖空心思接近美色的伪君子。但作者通过客观描写告诉我们:即使是被“天理”戕伐的灵魂,“人欲”也不可能完全泯灭。对马二先生来说,“男女”之欲只能是下意识地流露出来。在远处,他不妨仔细端详妇女,及至她们到了跟前,“马二先生低着头走过去,不曾仰视”,他又遵循“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教条“非礼勿视”了。

马二先生的自我抑制,不仅因为在精神上有无形的拘钳,而且因为在物质上也有实际的困难。他食欲好,食量大,但久困场屋,羞涩的钱囊无法满足胃袋的庞大需求:

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滚热的 蹄子、海参、槽鸭、鲜鱼……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

以茶充饥,越喝越饥。到了花港,看着“那热汤汤的燕窝、海参,—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傍晚到南屏,实在熬不住了,又到茶亭喝一碗茶,看见“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山珍海味引得马二先生垂涎三尺,但酒店菜馆他根本无钱问津,不得已求其次,吃点零食,但这又怎能填满他那缺少脂肪的肠胃?每样几个钱的小吃.只能暂时压一压浇不灭的饥火。对西湖风光“全无会心”,对各色食物馋涎欲滴,这本来是很可笑的,但“焦虑不堪的穷人甚至对最美的景色也没有感觉”,在马二先生的可笑里,不是也浸透了无言的辛酸么?如果联系前面他为替蘧公孙销赃解厄而慨然罄囊相助,一下子掏出九十几两银子,我们又不能不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敬意。马二先生此时的拮据,正好反衬出彼时的慷慨,这样的“血心为朋友”,确乎颇有“古君子”之风。想到此,我们就再不忍心嘲笑他的酸腐相了。

六、讽刺的生命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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